《車禍·[臺灣]·羅門》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他走著 雙手翻找著那天空
他走著 嘴邊仍吱咕著炮彈的余音
他走著 斜在身子的外邊
他走著 走進一聲急剎車里去
他不走了 路反過來走他
他不走了 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
他不走了 高架廣告牌
將整座天空停在那里
作詩忌諱句句皆奇,句句皆奇就難以出奇,弄得不好,還會破壞意境。《車禍》卻偏偏推出一連串奇倔、怪兀的詩句,而并不讓人覺得詩人是在獵奇,個中奧秘在于詩人寓深厚的內容于意象之中。
全詩分兩節,每節四行。首節每一句的起頭都是“他走著”,但至少有兩行所描寫的實際情況是“他不走了”,——一場車禍奪去了他的生命。詩人這樣寫,意在強調這位頃刻之間喪生車輪下的人,原本是一個正在“走著”的生命! 詩寫“車禍”的過程是倒敘,首節的結尾一行才是“車禍”的開端:“他走著,走進一聲急剎車里去”。人被車壓死,這是事件的本相,但詩人卻說成是人走進聲音里去了,這是全新的藝術感覺,詩句雖奇得出格,但卻未陷入晦澀,它使人仿佛看到那要命的急剎車聲音終于淹沒了他。其余的三行似乎都是寫他在“走進一聲急剎車里去”后的一剎那間的神態了。“雙手翻找著那天空”是寫他平躺在地上,覆蓋他的逐漸僵硬軀體的天空,離他仿佛近在咫尺,他的雙手在空中亂抓:此句的意象生成過程應該如此。“翻找”兩字使“他”臨死前的痛苦掙扎慘不忍睹。“嘴邊仍吱咕著炮彈的余音”既是“他”在斷氣前的呻吟,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身份,乃是一個曾經和炮彈打交道的人——一個退伍的士兵。“他走著斜在身子的外邊”似有歧義。羅門有詩《一把鑰匙》,寫的是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老兵痛苦地站在那里,身形好像一把鑰匙,卻找不到天堂之門的鎖。這首詩中的“他”很可能也是一個腿部受過傷的退伍士兵,因此他的拐腿走路時應是“斜在身子的外邊”。此句還可作這樣的理解:當車輪輾過“他”的身子,詩卻偏偏還說他在“走著”,是“斜在身子的外邊”在走——后者的不可能使得前者“他走著”這一判斷也成為一種不可能,從而明白無誤地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確確實實不可能像活著的正常人一樣走了。詩的歧義使詩的內容更富于彈性,不管怎樣,詩人把握的尺寸是適度的。
“他”終于成了輪下之鬼,詩的第二節每一行的開頭,不僅都用“他不走了”強化“車禍”所釀成的后果,而且借助除“他”以外的一切都在“走”的景象,反襯出“他不走了”的悲劇意義。“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周末”,交代了“車禍”發生的日期,冠此“尾”這個量詞修飾“周末”,具有新鮮感,“周末仍在走”是將“周末”擬人化了,給人以親切感,但“他”卻永遠不能與“周末”親熱了。“路反過來走他”,其實是路也沒走,“他”也沒走,這不純粹是化靜為動,因為對于死者“他”來說,也不可能感知到“靜”了,當然也不可能“走”了,于是詩人大膽將“走”的動作移植給走的受體——路,換言之,顛倒兩者的相互關系,讓“路反過來走他”,這樣就使他的“不走”陷入了無可名狀的深度悲哀。“走”在這里實際上已經成了“生命”的借代。反常合道,詩人此句的化不動為動的含義正在于此。除此之外,“路反過來走他”還暗示了他的尸體被人抬走時的情景,這本是人們熟知的經驗世界的一幕,卻因詩人別出心裁地變換以至顛倒了事物的相互關系,從而使讀者獲得一種驚奇的發現,陷入審美的沉思。
羅門1942年從軍,到1949年因球賽腿傷退役。他似乎對那些退伍士兵、尤其是傷殘的退伍士兵很是同情。看得出,當車禍發生,“高架廣告牌/將整座天空停在那里”,詩人是把自己對這位遇難者的哀悼寫在了上面。循《車禍》詩情的外延逡巡,詩人對人生難避旦夕禍福、命運總是變幻無常的徒喚奈何的唏噓聲,依稀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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