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文學的內容·漢代散文·東漢中后期的散文
這個時期從公元89年和帝即位起到220年曹丕代漢止,共132年。這個時期又可分為兩個階段,即由和帝即位到189年董卓入京的階段和董卓逼獻帝遷都長安到東漢滅亡的階段,我們姑且把它們簡稱之為東漢中期與東漢后期。
東漢前期,憑著統一穩定的局面,東漢還維持著強盛的國勢,仍是東方文明的中心。當時,世界上的強國只有羅馬帝國才有資格與它相提并論。但是從和帝之后,國家一直處于外戚、宦官交替專權的局面之中。不論哪方得勢,都同樣地攬權斂財,禍國殃民。國家經濟貧弱、政治黑暗到了極點,甚至于公然標價賣官鬻爵。朝官多系外戚親信、宦官黨徒,文人入仕的正途被堵塞。文人自身的社會壓抑,引起文人意識的巨大變化,經學的“獨尊”與讖緯的權威在他們心中坍塌了,他們揭露統治者腐敗墮落與傾訴自己心靈痛苦的文章,贏得了社會廣泛的支持與同情。有些文人還與一些正直的官僚聯合起來,大膽地議論朝政,抨擊時弊,臧否人物,因此統治集團先后制造兩次“黨錮”事件,對他們進行了殘酷的迫害。然而血腥的鎮壓,只能引起更大的反抗,引發社會更大的動亂,184年,終于爆發了黃巾農民大起義。189年靈帝死,少帝即位。外戚何進召擁兵自重的并州牧董卓入京,給了董卓擅政的機會,隨之又有人興兵討董,從此開始了長達30年的軍閥分裂割據的局面,動蕩的社會,使散文有了新的變化。
東漢中期出了一位中國著名的文學家和科學家張衡(78-139)。張衡在安帝時任過太史令,順帝時制成候風地動儀。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主要表現在辭賦方面,散文曾作《應間》,表達正直文人士大夫不肯阿世求榮的高潔志向,而他的奏疏更以唯物論的觀點,揭露了讖緯迷信的虛妄。如他的《請禁絕圖讖疏》,用事實證明讖緯是騙人的偽書,“宜收藏圖讖,一禁絕之,則朱紫無所眩,典籍無瑕玷矣”。在統治者把圖讖視為維持統治的精神法寶的形勢下,張衡毅然要求對之禁絕流行,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與魄力!
最能代表東漢中期社會批判思潮的當數王符。王符大約生于章、和帝朝,卒于桓、靈二帝之際,著有《潛夫論》36篇,對當時社會的弊政陋俗,特別是腐敗吏制,進行了尖銳的揭露批判。作者把社會禍亂的根源歸之于朝政的棄賢任佞,如在《賢難》篇中指出:“今世主之于士也,目見賢則不敢用,耳聞賢則恨不及……夫眾小朋黨而固位,讒妒群吠嚙賢,為禍敗也豈希?”文章有賦體特點,語言樸實明暢,筆鋒凌厲,批判深刻。
《潛夫論》是一位在野文人所發表的政見,而東漢中期社會批判文章的作者,更多的卻是那些政事的參與者,由于他們對上層統治者的腐敗有近距離的觀察,所以批判的鋒芒有時顯得更加深刻、犀利。他們互相激勵,互相聲援,危言深論,形成了強大的社會輿論。
如官至尚書的崔寔(?—170?),其代表作《政論》就是針對當時“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風俗凋蔽,人庶巧偽”的社會現狀,來探討朝政的得失,來尋求“濟時拯世之術”。主張以“重賞深罰”的法術,矯東漢的時弊,明確地表示崇尚法家思想。在《政論》中,我們處處都能感受到作者對國家衰微的憂患和一心挽救頹勢的熱忱。
和崔寔的《政論》比起來,那些深受迫害的黨人首領的文章,不僅也有對東漢王朝分崩離析局面的擔憂,更多的是對執政者的不滿。如太尉陳蕃 (?—168)有《諫封賞內寵疏》,直言皇上“左右以無功傳賞,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紀其功”,痛斥吏制腐敗。司隸校尉李膺等人在黨錮之禍中被誣收監,陳蕃上《理李膺等疏》營救,疏文把當今皇帝視為桀紂之輩、亡國之主,痛斥他殘害忠良以威懾天下人的險惡用心。疏中說:“伏見前司隸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無玷,死心社稷,以忠忤旨,橫加考案,或禁錮閉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聾盲一世之人,與秦焚書坑儒,何以為異?”這哪里是一篇奏疏,簡直就是一篇聲討暴君的檄文。如此敢觸龍鱗的文章,真是罕見!作者置生死于度外,憤切直言,痛快淋漓,一改以往奏疏恭謹謙和的文風。
“嫉俗”歷來是“憤世”的補充,在大膽批評弊政的同時,東漢中期又產生了一股臧否人物的“清議”風氣。一些人通過品評具體人物,蔑視權貴,譴責見利忘義之徒;砥礪名節,贊揚舍生取義之士,曲折地表達對黑暗腐敗政治的不滿與清明政治的向往。如朱穆(100-163) ,有一篇《與劉伯宗絕交書》,揭露了劉伯宗在得勢前的假謙恭,斥責他得寵忘故、富貴驕奢的人品,表現了作者鄙視權貴的高蹈雅潔之志。李固(94-147)也是一位敢說敢道的正直官僚。他的《遺黃瓊書》公然指名道姓評議當時被朝廷征召的幾位“名士”,對欺世盜名之徒進行了鞭撻。書中有“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等句,對人才名實關系評騭深刻精到,頗為后世所傳誦。
這個時期還產生了一批學術性著作,著名的作家有馬融、許慎、鄭玄、蔡邕、應劭等人,最有影響的當數著名經學家鄭玄(127-200)。鄭玄在黨錮事件中被禁,于是潛心遍注群經,其中以《毛詩箋》《三禮注》最有影響。除箋注之作外,還有《天文七政論》《六藝論》《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等。鄭玄以古文經學為主,兼采今文經學,取宏用精,終成漢代經學的集大成者,世稱其學說為“鄭學”。東漢中期的學術型文章,從容不迫,嚴謹精審,卻不是遠離社會現實的“純學術研究”。就如“鄭學”,它配合了社會批判的思潮,起到了抑制今文經和讖緯發展的作用。
東漢后期,各地豪強據兵爭雄,兵連禍結,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與經濟凋蔽、生靈涂炭的慘象相反,思想文化方面卻呈現出勃勃生機。這個時期的散文,不僅反映了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也反映了社會意識形態的劇烈變化。
東漢后期最著名的社會批判家當數仲長統(180-220) ,其代表作就是十余萬字的《昌言》。書中對漢末的黑暗現實作了深刻的揭露,特別是對亡國之主的荒淫誤國作了大膽的抨擊。其《理亂》篇中寫道:“彼后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并起。”筆下點點滴滴都是血淚,字字句句都是控訴。仲長統及王充、王符,在東漢社會批判家中皆為翹然出眾者。由于所處的歷史時期不同,他們批判的鋒芒也各有側重。王充生活于東漢前期,時讖緯迷信盛行,其《論衡》批判的對象主要是神學迷信。王符生活于東漢中期,時社會極度黑暗混亂,其《潛夫論》抨擊的主要對象是專權的外戚、宦官集團。仲長統生活于東漢后期,時東漢王朝名存實亡,大一統局面已分崩離析,其《昌言》更多的是對整個漢代的興衰史做全面的反思與評判。
東漢后期實際就是漢獻帝劉協在位的30年。這30年中五改年號,“建安”時期最長,達24年之久,所以,一般習慣稱東漢末期的文學為建安文學。東漢后期,天下分裂,禍亂相繼,然而文學卻呈現出繁榮的景象,杰出的散文家除仲長統外,還有 “三曹七子”。
“三曹七子”中,曹操(155—220)影響最大。曹操的文章主要是給下屬的命令、書信與給皇帝的表章,以質樸剛健的語言直抒胸臆,大膽直率,氣勢磅礴。如他發布了《求賢令》《論吏士行能令》《選軍中典獄令》等法令,反復申訴自己“唯才是舉”的用人主張。在《敕有司取士勿廢偏短令》中強調人各有長短,不可求全責備,不能因有偏短之處而廢棄人才。在《舉賢勿拘品行令》中甚至有這樣的文字:“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這樣的主張真是驚世駭俗,不僅否定了漢代舉孝廉的選才標準,而且對傳統的人才觀提出嚴重的挑戰,表現出曹操非凡的膽識與氣度。曹操的令、表、書,一般都篇幅短小,唯一超過千字的文章就是那篇有名的《讓縣自明本志令》。文章回顧了自己初期的志向與抱負,記敘了從董卓之亂后自己的政治、軍事生涯,概括地評價了自己的歷史功績,對懷疑他圖謀篡位的種種議論進行了批駁。感情真摯充沛,直言不諱,文字簡約嚴明,揮灑自如,不受傳統思想和形式體制的約束,很有創新性,表現出一種清峻、通脫的風格,這也代表了漢末魏初文章的特色。
曹丕(187-226)早在代漢稱帝前,就大力倡導文學,成為當時文壇的領袖人物。他善寫詩賦,也擅長散文,如其《與朝歌令吳質書》《又與吳質書》,敘友情,悼亡友,凄楚哀痛,文筆清新流暢,有濃厚的抒情味,對后世短篇抒情散文的寫作有一定影響。其《典論·論文》是我國較早的文學批評專著,它條分縷析,邏輯性強,直述己意,絕少引經據典,顯示了建安時期論說文的特點,在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有奠基的作用。
曹植(192-232)是建安時期最杰出的作家,他的辭賦和詩歌成就代表了當時最高的水平。他的優秀散文集中于書、表方面,雖簡約深致不及其父,但也才思奔涌,自然流暢,感情激越。如《與楊德祖書》,專議文學,流露出高度的自信與自負;《求自試表》,奮然請纓效命,充滿志不得伸、才不得用的怨憤。慷慨悲壯,字里行間充溢著抑郁不平之氣。
“建安七子”及其作品是分裂動蕩時代的產物。作家處于社會重大變革時期,又逢社會思想解放的大潮,個性得到充分的展示,其作品表現出“慷慨任氣”的時代特征。“七子”中,年輩最長的是孔融(153-208)。他生性剛直不阿,政治態度也與其他六人不同,不僅不依附于曹操,而且常以詭詞嘲諷曹操專權,終為曹操所忌恨殺害。他的文章恃才負氣,敢怒敢罵,以氣盛見長,如《論盛孝章書》和《薦禰衡表》,極贊盛孝章與禰衡器量雅偉,詞情懇切,慷慨有英偉豪杰之氣,也折射出作者尚氣剛傲的性格特征。“七子”中,王粲(177-217)的文學成就最高。他尤擅長詩賦,其散文有 《為劉荊州與袁尚書》《爵論》《安身論》《荊州文學記官志》等,也深沉真摯,清峻通脫。“七子”中的陳琳(?-217)以書檄出名,最有影響的是《為袁紹檄豫州》。這篇檄文歷數曹操的罪惡,頌揚袁紹的功德,鋪陳夸飾,以富麗見長。袁紹死后,陳琳歸附曹操,又以同樣的筆法寫了《檄吳將校部曲》,盛贊曹操,痛斥孫權。御用文人之無行,由此可見一斑。擅于書檄文表的還有阮瑀(165-212)。他曾在馬上為曹操草擬信稿,書成后竟使曹操不能增刪一字。其代表作有《為曹公作書與孫權》《文質論》,文采優美堪與陳琳相比。“七子”其余三人,徐幹(170-217)著有《中論》二十余篇,辭義典雅,成一家之言。劉楨 (?-217)字公幹,著有《諫平原侯植書》《答魏太子書》等。劉勰在《文心雕龍·書記》中稱道說:“公幹箋記,麗而規益。”應場(?-217)字德璉,傳世之作不多,散文有《報龐惠公書》《奕勢》等,與陳琳、徐幹、劉楨同時死于瘟疫。曹丕《又與吳質書》中說:“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總之,誠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說:“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
以仲長統及“三曹七子”為代表的建安文學,使漢末文壇一時呈現出“彬彬之盛”的局面,為漢代文學畫上了輝煌而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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