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學與社會文化·清代文學與科舉制度·明清科舉與士風
科舉是從隋代正式形成的考試選拔制度,歷唐宋愈益完善。明朝開國不久,即于洪武三年(1370)詔令開科舉,翌年二月正式舉行首次會試,從此確立明清兩代科舉的制度形式。其考試科目,“沿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蓋太祖與劉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②。考試文體的變化只是表面現象,明代科舉不同于唐宋的實質在于相應的官吏擢用制度。洪武三年,明太祖詔:“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毋得與官。”(《明史》卷七○)這就徹底堵死了往代所有的其他出仕途徑,將士人統統驅趕到科舉一途上來。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看,明代一科取進士少則幾十名,多也不過三百余名,清代略同。兩朝人口較唐宋時代劇增,而取士名額不增反減,使得本不寬敞的科場變得更加擁擠,競爭也格外地殘酷。袁枚說“古之科有甲乙,有目;今之科無甲乙,無目,其途甚隘。古進士多至八百人,今進士率三百人,其進甚難”①,這的確是明清科舉的實情。
洪武十七年(1384),朝廷頒布《科舉成式》,規定經義所據注解,調整考試科目,二場在原有的論一道上又增加了判五道,詔、誥、表內科一道,三場由原先的策一道變為經史時務策五道,明顯增加了實用文體的分量。這樣,除初場試經義四道、四書文三道外,后兩場主要考察的是公文寫作和綜合知識,強化了科舉的務實傾向。這種改革原出于崇本抑末的動機,所謂“先之經術以詢其道,次之論判以觀其學,次之策時務以察其才之可用。詩賦文辭之夸乎靡麗者,章句訓詁之狃于空談者,悉屏去之”②。但對舉子來說,最關鍵的仍在于首場的八股文。錢大昕說明代“鄉會試雖分三場,實止一場。士子所誦習,主司所鑒別,不過四書文而已”③,考官閱卷往往也只看首場三篇四書文。清代照舊,“名為三場并試,實則首場為重,首場又四書藝為重”④,首場不售,后兩場再好也白搭。而八股文體式之嚴、考試之難,則誠如彭蘊章所說:
前明以制藝取士,立法最嚴。題解偶失,文法偶疏,輒置劣等,降為青衣社生。故為諸生者,無不沉溺于四書注解及先輩制藝,白首而不暇他務。⑤
更兼八股文的寫作過程缺乏抒發性情和隨意揮灑的樂趣,故人稱“磨難天下才人,無如八股一道”⑥,而八股文的學習對士人來說就成為人生莫大的痛苦:
人生苦境已多,至我輩復為舉業籠囚。屈曲己靈,揣摩人意,埋首積覆瓿之具,違心調嚼蠟之語,兀度蘭時,暗催梨色,亦可悲已。①
明清科舉制度規定只有學校出身的生員才能參加鄉試,而生員資格的獲取必須經過縣、府、院三級考試,再經受歲考和科考,以維持生員資格,才能爭取參加鄉試的機會。士人自童生為秀才,由秀才考舉人,由舉人試進士,奔走風塵,白首場屋。鎩羽者固然悲嘆“年年隨計多辛苦,十上風塵竟何補”②,即使僥幸博得一第,也是“白首窮一經,得祿未足喜”③。對大多數人來說,功名總是晚來,而晚來的功名總不能補償那為此耗盡的青春歲月。想想最富有生氣、性情最為活躍的青春歲月,最終消磨在僵死無用的文字中,這在一個時代的文學創造力是多大的損失,而對文學之士的寫作能力又是多大的傷害!
在明代,也許八股文體初創,人們還有一些新鮮感;也許為此付出畢生心血,人們倍加珍視。總之,八股文名家對本朝時文也自視為一種創造。如艾南英《答楊淡云書》說:
弟以為制義一途,挾六經以令文章,其或繼周,必由斯道。今有公評,后有定案。吾輩未嘗輕恕古人,后來亦必苛求吾輩。使有持衡者,衡我明一代舉業,當必如漢之賦、唐之詩、宋之文升降遞變,為功為罪,為盛為衰,斷斷不移者。則兄以為今日置我輩于功乎罪乎?④
純粹從寫作的角度,當然也可以這么說。但問題是八股文究竟何補于世何益于人,沒有人能舉出有力的結論;相反其脫離實際,無所用于世,卻是千夫所指,眾口一詞。梁份《復賀天修書》寫道:
蓋制科取士,三百年來,豪杰士亦出其中。然所學非所用,童而習之,以至老死,皆無用之空言,故不足以得真才,而適售其偽。又取之不必公,文運日衰,士氣日弱,學校未廢而廢莫或過之矣。①
周吉《冒辟疆文序》也說,“國家以文章取士,非專重文章也,重乎其文章之人”,因為文如其人——“文神骨棱層者,其人必脂韋不入;文豐致高潔者,其人必風塵不染;文規矩自繩者,其人必波流不遷”。話是這么說,“今日海內操觚家,自負為宗工巨匠不少,然有當于此者寥寥。豈章句之學不足憑,竟貌是精去,而其人卒無所用于世耶?蓋圣賢之語,皆是修身儀型、治平藥石。吾未能內治其心,而僅圖捷售于外;拈一題模空杜撰,而真血脈不存;終身與理遠,而徒矜膺質售世;又何怪乎其人卒無所用于世也。況效顰西施,文亦不終日為識者鄙乎”②。這番話從科舉的意義到實際結果,很典型地表達了明清之際人們對科舉的看法,八股文與道德修養、政治才能、性情識理乃至文學創造的相關性被徹底否定。
本來,明代社會經濟的發達曾為文化發展奠定了雄厚的物質基礎,興盛的印刷業、成熟的圖書流通體制帶來圖書的極大豐富和普及,這是學術文化發展的良好條件。然而遺憾的是,這一良好的機遇并未帶來相應的學術繁榮,以至明人自己對此也嘆恨不已:
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而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①
“束書不觀,游談無根”語出焦竑《筆乘》續集卷三,原是對本朝士大夫侈談心性、空疏不學的批評,胡應麟這里取以批評科舉之士,著眼于八股文的影響。蓋明朝士大夫的不學,除陽明心學的影響外,舉業是另一個重要原因。當時沉溺于舉業的經生,鄙陋不學已到極可笑的地步。如明田藝蘅《留青日札》載,一督學出《詩經》題“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有生員不知出處,出而語人曰:“圣經中如何亦有西方菩薩之說?非觀世音不能當也。”②此生巨富,不久即中舉。王士禛 《香祖筆記》卷八也記宋琬言曰:“幼時讀書家塾,其邑一前輩老甲科過之,問:‘孺子所讀何書? ’對曰:‘《史記》。’又問:‘何人所作?’曰:‘司馬遷。’又問:‘渠是某科進士? ’曰:‘漢太史令,非進士也。’遽取而觀之,讀未一二行,輒抵于案,曰:‘亦不見佳,何用讀為! ’”③這由舉業與心學共同導致的空疏學風,被清代學者一致認為是明代覆亡的首要原因。清人總結明亡天下的歷史教訓,推原空疏學風產生的因由,往往將八股舉業與心學相提并論,予以無情的批判。
注釋
② 《明史》卷七○《選舉志》,中華書局排印本第1693頁。據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六、梁章鉅《制義叢話》卷一考,吳伯宗《榮進集》載其明代首科洪武四年(1371)會試中式之文,尚無八股之法,蓋天順以前經義之文不過敷衍傳注,或對或散,初無定式,成化以后始定為八股之體也。① 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一七《答袁蕙攘孝廉書》,第3冊第115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② 茅大芳《希董堂集》卷上《鄉試小錄序》,道光十五年重刊本。③ 黃汝成《日知錄集釋》卷一六“三場”條錢大昕注,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④ 《清史稿》卷一○八,中華書局排印本第12冊第3149頁。⑤ 彭蘊章《歸樸龕叢稿》卷一○《又書何大復集后》,同治刊本。⑥ 伍涵芬《讀書樂趣》卷六,康熙刊本。① 俞琬綸《與客》,周亮工輯《賴古堂名賢尺牘新鈔》卷九,宣統三年國學扶輪社石印本。② 張羽《靜庵集》卷一《送金秀才歸侍》,文淵閣四庫全書本。③ 劉璉《自怡集·遣興五首》之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④ 周亮工輯《賴古堂名賢尺牘新鈔》卷三,宣統三年國學扶輪社石印本。① 梁份《懷葛堂集》卷一,豫章叢書本。② 冒辟疆輯《同人集》卷一,道光年間冒氏水繪園刊本。① 胡應麟《少石山房筆叢》卷四第68頁,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8年版。② 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三七第69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③ 王士禛《香祖筆記》第14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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