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相成《以壯語寫衰颯》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依據】
《醉時歌》,衰颯事以壯語扛之,所謂救法也。如“燈前細語檐花落”,蒼茫中忽下幽秀句,人不詫其失群,總是氣能化物。(張謙宜《絸齋詩談》卷四)
【詩例】
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
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解析】
此詩作于天寶十三載(754年)春。時杜甫已困居長安九年,尚未謀得一官半職,牢騷頗盛。題下原注:“贈廣文博士鄭虔”。鄭虔是杜甫的好友,詩、書、畫被玄宗譽為“三絕”,還諳熟天文、音律、藥理,“善著書,時號鄭廣文”,卻仕途坎坷,僅當了個廣文館博士的閑官。此詩雖贈鄭虔,為其大鳴不平,實亦自抒沉淪不遇的悲慨。因詩中寫自己和鄭虔在貧困失意中借酒澆愁,故名《醉時歌》,實則詩人心中很清醒。詩中充滿嘲笑,既自嘲,也嘲人,將對世事不平的憤激之情,借醉時的豪壯之語寫出,讀之令人倍感凄愴沉痛。
全詩可分為4段。前兩段各8句,后兩段各6句。
第一段嘲鄭虔。前四句以“諸公”的顯達奢侈與鄭虔的位卑窮困進行比照:“諸公”未必都是“道出羲皇”、“才過屈宋”的英才,卻相繼飛黃騰達,而“德尊一代”的廣文先生卻“官獨冷”;豪門顯宦人家早已吃厭了美食佳肴,而廣文先生卻“飯不足”。詩人雖未著一字評騭,世道的不公已灼然可見。后四句由此生發,以 “常坎軻”的事實,將廣文先生的“道出羲皇”、“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名垂萬古”統歸之于“知何用”,一概否定。詩人這里擺出超然物外的豁達姿態,嘲笑鄭虔,實則是為鄭虔懷才不遇而大鳴不平。
第二段嘲自己。“杜陵”一句,是說自己是一介平民,受人嗤笑比鄭虔更甚。接著便是一幅窮困潦倒的自畫像:“被褐短窄鬢如絲”。以下六句寫自己與鄭虔襟抱相同,交往頻繁,時常開懷暢飲,聊以澆愁。“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各師”兩句,是醉中故作忘形語,見出兩人“襟期” (懷抱)相同。詩人將自己刻畫成“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的酒徒,自嘲中寓有憤激,放達中見出沉痛。
第三段嘲古人。前四句寫飲酒的情景:春夜沉寂,張燈痛飲,檐上雨水滴落,燈光映之有如銀花。只覺放歌抒懷似有鬼神相助,哪管餓死填于溝壑!接著兩句拉古人以自況自嘲:司馬相如是一代逸才,卻親自賣酒滌器;揚雄多識奇字,卻因受株連而被逼跳樓。這里以自古才士多不得志,甚至辱身得禍來自作寬解,仍露出對現實的針砭之意。
第四段為鄭虔和自己的境遇大發牢騷和感慨:既然鄭虔懷才不遇,何不像陶淵明那樣棄官歸隱,去躬耕荒蕪了的田園?品德才學對我是沒什么用處的,像孔丘和盜跖這樣勢不兩立的人物,千載之后,還不是俱為塵埃了嗎?這等同一切的消極頹唐,是自嘲自慰,也是對時政的諷諭。最后兩句照應題目,以“銜杯”痛飲作結。詩人悲憤之極,只好聊依杜康,以消“萬古愁”了。
此詩在藝術上的一個特點,就是張謙宜所說的“衰颯事以壯語扛之”,“蒼茫中忽下幽秀”。從藝術美上來說,“衰颯” 與豪壯、“蒼茫”與 “幽秀”,是相輔相成、辯證統一的。詩如一味“衰颯”,易流于直露而膚淺;若“衰颯”中間有豪壯,則“衰颯”愈顯蘊藉而深沉。詩如一味“蒼茫”,易流于空疏而浮泛; 若“蒼茫”中雜有“幽秀”,則“蒼茫”愈顯深廣而渾厚。杜甫是諳熟個中之道的。他明明是“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卻說相如滌器,子云投閣;他向以“世奉儒業”自許,卻說“儒術于我何有哉”;他的志向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卻說“生前相遇且銜杯”,要去尋醉鄉。這種將沉淪不遇的悲慨(即衰颯事)借酒后故作放達的豪壯之語“扛之”,便顯得格外沉痛激憤,而又不傷于蘊藉雅正。另外,此詩前后全是“蒼茫”的情語中間卻突然嵌入“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兩句“幽秀”的景語,似與全詩痛快淋漓、奔放憤激的情調不諧,其實卻是以景襯情的神來之筆。那沉沉的黑夜,霏霏的細雨,不正是詩人暗淡、紛亂心情的藝術寫照嗎?這兩句“幽秀”景語,寫環境,烘托氣氛,使詩人的心情愈顯凄涼悲痛,因而“人不詫其失群”。這就是所謂“救法”,亦即藝術的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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