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張耳陳馀列傳第二十九·陳涉起蘄[1]，至人陳[2]，兵數(shù)萬。》鑒賞

張耳、陳馀上謁陳涉^[3]。涉及左右生平數(shù)聞張耳、陳馀賢，未嘗見，見即大喜。

陳中豪杰父老乃說陳涉曰：“將軍身被堅執(zhí)銳^[4]，率士卒以誅暴秦，復(fù)立楚社稷^[5]，存亡繼絕，功德宜為王。且夫監(jiān)臨天下諸將^[6]，不為王不可，愿將軍立為楚王也。”陳涉問此兩人，兩人對曰：“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后世，罷百姓之力^[7]，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8]，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今始至陳而王之^[9]，示天下私^[10]。愿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后^[11]，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12]。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13]。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jù)咸陽以令諸侯。諸侯亡而得立^[14]，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yè)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解也^[15]。”陳涉不聽，遂立為王。

陳馀乃復(fù)說陳王曰：“大王舉梁、楚而西^[16]，務(wù)在入關(guān)，未及收河北也。臣嘗游趙，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請奇兵北略趙地^[17]。”于是陳王以故所善陳人武臣為將軍^[18]，邵騷為護軍，以張耳、陳馀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趙地。

武臣等從白馬渡河^[19]，至諸縣，說其豪桀曰：“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20]，數(shù)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21]，外內(nèi)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22]，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yīng)，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23]。今已張大楚^[24]，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25]。于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yè)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26]。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27]，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yè)，此士之一時也^[28]。”豪桀皆然其言^[29]。乃行收兵，得數(shù)萬人，號武臣為武信君。下趙十城，馀皆城守^[30]，莫肯下。

乃引兵東北擊范陽^[31]。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32]：“竊聞公之將死，故吊^[33]。雖然，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吊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34]，不可勝數(shù)。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35]，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諸侯畔秦矣^[36]，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37]。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zhuǎn)禍為福，在今矣。”

范陽令乃使蒯通見武信君曰：“足下必將戰(zhàn)勝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竊以為過矣。誠聽臣之計，可不攻而降城，不戰(zhàn)而略地，傳檄而千里定^[38]，可乎?”武信君曰：“何謂也?”蒯通曰：“今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zhàn)者也，怯而畏死，貪而重富貴，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為秦所置吏，誅殺如前十城也^[39]。然今范陽少年亦方殺其令，自以城距君^[40]。君何不赍臣侯印^[41]，拜范陽令，范陽令則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殺其令。令范陽令乘朱輪華轂^[42]，使驅(qū)馳燕、趙郊。燕、趙郊見之，皆曰此范陽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趙城可毋戰(zhàn)而降也。此臣之所謂傳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從其計，因使蒯通賜范陽令侯印。趙地聞之，不戰(zhàn)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段意】 寫張耳陳馀投奔陳涉起義軍后的幾件大事。一、勸說陳涉不要急于在陳稱王，建議立六國之后代共同滅秦，取天下而成帝業(yè)。陳涉不聽，稱王于陳。二、勸陳涉攻占趙國。二人任左右校尉，輔助武臣說服諸縣豪杰，聚兵數(shù)萬，攻下趙國十座城。三、采納蒯通的計策，通過賜范陽令侯印，傳檄而定千里，不戰(zhàn)而得趙三十余城。

注釋

[1]陳涉:人名,名勝,字涉。秦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與吳廣等在蘄縣大澤鄉(xiāng)揭竿起義。蘄(qí):古縣名,在今安徽宿縣。[2]陳:春秋諸侯國名,為楚所滅。在今河南淮陽及安徽毫縣一帶。[3]謁(ye):進見,通名請見。[4]被(pi)堅執(zhí)銳:身穿堅固的戰(zhàn)衣,手執(zhí)銳利的武器。[5]復(fù)立楚社稷:言恢復(fù)楚國。社稷,土、谷之神,為國家政權(quán)的標志。[6]監(jiān)臨:監(jiān)察臨視。[7]罷(pi):通“疲”。此句言秦使百姓力疲財盡。[8]瞋(chen)目張膽:張目放膽。言鼓足勇氣,無所畏懼。[9]王(wang):稱王。[10]示天下私:顯示私心于天下。[11]后:子孫后代。[12]為秦益敵:為秦國增添敵對勢力。[13]與(yǔ)眾:同盟者眾多。 [14]亡而得立:滅亡后又得以復(fù)立。 [15]解:分裂,離散。 [16]舉梁、楚而西:從魏、楚舉兵西進。梁,戰(zhàn)國時魏國,因魏惠王于公元前362年遷都大梁,故魏又稱“梁”。[17]略:(以軍隊)強取侵奪。[18]善:友好。武臣:人名。[19]白馬:白馬津,在河南滑縣北。[20]殘賊:傷害。[21]長城之役,五嶺之戍:指秦始皇派蒙恬率三十萬人耗費巨大人力財力修筑萬里長城,又派五十萬人戍守南方五嶺。[22]頭會(kuai)箕斂:按人頭收谷,用箕收取,言賦稅苛重。[23]此句言家家憤怒,人人投入起義戰(zhàn)斗,報仇雪恨,各郡縣殺了郡守、縣令等地方官。[24]張大楚:陳涉立國號張楚,取張大楚國之意。[25]吳廣:人名,與陳涉一起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起義。周文:人名,起義軍將領(lǐng)之一,后戰(zhàn)敗自殺。將(jiang):率領(lǐng)。[26]苦秦:為秦所苦。[27]因:憑借,依靠。[28]士之一時:言眾豪杰的時機。[29]然其言:認為他的話正確。[30]城守:據(jù)城防守。[31]范陽:古縣名,在今河北定興以南。[32]蒯(kuai)通:人名,本名“徹”,因避漢武帝劉徹諱,《史記》《漢書》都作“通”。以善辯著名,有權(quán)變,武信君用其策降趙三十余城,韓信用其計而平定齊地。后勸韓信叛漢,韓信不聽,遂佯狂遁去。[33]吊:吊唁。[34]孤人之子:使人之子成為孤兒。黥(qing):用刀刺人面額后用墨涂染的刑法。[35]倳(zi):刺入。[36]畔:通“叛”,反叛。[37]下武信君:歸附武信君。[38]傳檄(xi)而千里定:言不用攻戰(zhàn),只傳文書便可平定千里。檄:古代官方文書。[39]此句言范陽令本該守戰(zhàn),但他貪富怕死,想先投降,可是又怕武信君像對待前面十城的守將一樣殺了他。宜:應(yīng)該。[40]方:將要。距:通“拒”,抵御,抗拒。[41]赍(ji):交給。[42]朱輪華轂(gu):紅漆車輪,彩繪車轂,古代貴族所乘的車。轂,車輪中心有圓孔可以插軸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