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表陳經濟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邊去;見月娘凡事不理他,門戶都嚴緊,到晚夕親自出來打燈籠前后照看了,方才關后邊儀門,夜里上鎖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腳。十分急了,先和西門大姐嚷了兩場,淫婦前淫婦后罵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飯吃吃傷了!你家都收了我許多金銀箱籠,你是我老婆,不顧贍我,反說我雌你家飯吃!我白吃你家飯來?”罵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廿七日,孟玉樓生日。玉樓安排了幾碟酒菜點心,好意教春鴻拿出前邊鋪子,教經濟陪傅伙計吃。月娘便攔說:“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與傅伙計,自與傅伙計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樓不肯。春鴻拿出來,擺在水柜上。一大壺酒都吃不夠,又使來安兒后邊要去。傅伙計便說:“姐夫,不消要酒去了,這酒夠了,我也不吃了。”經濟不肯,定教來安要去。等了半晌,來安兒出來,回說沒了酒了。這陳經濟也有半酣酒兒在肚內,又使他要去,那來安不動。又另拿錢打了酒來,吃著罵來安兒:“賊小奴才兒,你別要慌!你主子不待見我,連你這奴才們也欺負我起來了,使你使兒不動。我與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傷了!有爹在,怎么行來?今日爹沒了,就改變了心腸,把我來不理,都亂來擠撮我。我大丈母聽信奴才言語,反防范我起來,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驚耐怕兒!”傅伙計勸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誰?想必后邊忙,怎不與姐夫吃?你罵他不打緊,墻有縫,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經濟道:“老伙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駕我一篇是非,就算我了人,人沒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后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 你家現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辨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須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鳥便益!”傅伙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說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自吃酒,且把散話擱起。”這經濟睜眼瞅著傅伙計便罵:“賊老狗,怎的說我散話,揭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嬌客,你無故只是他家行財,你也擠撮我起來?我教你這老狗別要慌,你這幾年轉的俺丈人錢夠了,飯也吃飽了,心里要打伙兒把我疾發了去,要獨權兒做買賣,好禁錢養家。我明日本狀也帶你一筆,教他打官司!”那傅伙計最是個小膽兒的人,見頭勢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煙走了。小廝收了家活,后邊去了。經濟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傅伙計早晨進后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伙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材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當初你家為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著,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教俺家那一個不恐怕小人不足,晝夜耽憂的那心!你來時才十六、七歲,黃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干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說話欺心,恁沒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子鋪擠著一屋里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伙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里,哇哇的只管哭。這陳經濟對著那些人,作耍當真說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向眾人說:“這孩子倒像我養的,依我說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兒說:“姐夫,你說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里說不說!”這陳經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腳,戲罵道:“怪賊邋遢,你說不是?我且踢個響屁股兒著!”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說:“經濟對眾人,將哥兒這般言語發出來!”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臺邊梳著頭,半日說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淹淡,猶如西園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拖。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姜湯灌下去,半日蘇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經濟對眾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說了一遍:“我好意說他,又趕著我踢了兩腳,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里!”
雪娥扶著月娘,待的眾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說:“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廝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腳,才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的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那小廝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賺進后邊,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后叫將王媽媽子,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沒了。平空留著他在屋里做甚么?到明日,沒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說的也是。”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后,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婦七八個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廝來安兒誆進陳經濟來后邊,只推說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著,問他:“你知罪么?”那陳經濟也不跪,還似每常臉兒高揚。月娘便道:“有長詞為證——
起初時,月娘不觸犯,龐兒變了。次則陳經濟耐搶白,臉兒揚著:‘不消你枉話兒絮叨叨,須和你討個分曉。’月娘道:‘此是你丈人深宅院,又不是麗春院、鶯燕巢,你如何把他婦女廝調?他是你丈人愛妾,寡居守孝。你因何把他戲嘲?也有那沒廉恥斜皮,把你刮剌上了。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都是些污家門罪犯難饒!’陳經濟道:‘閃出伙縛鐘馗母妖,你做成這慣打奸夫的圈套,我臀尖難禁這頓拷。梅香休鬧,大娘休焦,險些不大棍無情打折我腰!’月娘道:‘賊材料,你還敢嘴兒挑!常言冰厚三尺不是一日惱,最恨無端難恕饒。虧你呵,再躺著筒兒蒲棒剪稻。你再敢不敢?我把你這短命王鸞兒割了,教你直孤到老!’”
當下月娘率領雪娥,并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繡春眾婦人,七手八腳,按下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伙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唬的眾婦女看見,都丟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里罵道:“好個沒根基的王八羔子!”經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個好法兒,怎得脫身!”于是爬起來,一手兜著褲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廝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伙計。經濟自然也存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徑往他母舅張團練住的他舊房子內住去了。正是: 自古感恩并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賞析】
相信《金瓶梅》的讀者大都有這樣的觀感: 西門慶暴斃之后的二十余回書,比之前八十回的精彩稍嫌不足。故事情節既往往落入俗套,西門慶及其周圍獨具個性的眾角色,都紛紛銷聲匿跡,反倒是以前的一些次要人物當道,但他們也都失去了前半部書中性格鋪展的細膩、充分與生動性、豐富性。潘金蓮雖仍保持了相當的“戲份”,但其性格的變化,對于故事發展的重要性已與此前不可同日而語;龐春梅成了支撐后二十回的重要女性角色,可她在此前故事中的地位,恰如現時的潘金蓮。整體來說,后二十回似乎是小說家在驅使著他的人物匆匆走向結束。這固然有故事情節達到高潮之后漸次衰減,從而趨向尾聲的必然性,而西門慶已死,往昔的豪華熱鬧一變而成凄涼冷清,破敗景象,往往使人不忍讀,不耐讀;同時,故事即將收煞結尾,作者也有為書中出場人物逐一作結的主觀意圖在。不過,在了結眾角色之前,作者仍然費盡了心思,給他們一個充分展示自己的舞臺,以便讓人物作好最后的告別演出。
陳經濟最初是吳月娘眼中的“志誠女婿”,每次妻妾們擺酒,吳月娘都不忘把“陳姐夫”叫進后邊來,親昵之余,客觀上卻“引狼入室”,給了這個“見了佳人是命”的風流浪子展開男女私情的機會。在吳月娘還未替西門慶生下“墓生子”孝哥之前,陳經濟也是西門府里惟一一個有希望支撐起“后西門慶時代”家庭的人選。因此,西門慶在臨終“托孤”的時候也曾對陳經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們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第七十九回)但實際上,這不過是應了那句“人之將亡,其言也善”的俗語而已,我們看他平日對待陳經濟,不過如傅伙計等人一樣,最多只當作伙計而已。他與狐朋狗友之間的無日不開的酒宴,都鮮有陳經濟參與的時候。而讓這個商業上精明、家事上混沌的家伙更沒有想到的是,他最后寄予了無限希望的這個女婿,正要將他以平生心血積聚起來的家庭搞一個天翻地覆呢。
陳經濟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與小“丈母”潘金蓮的亂倫。而當陳經濟與潘金蓮、龐春梅的奸情終于被吳月娘發覺,為避免事態擴大化,吳月娘一改往日對他的態度,從主動讓人請“陳姐夫”到后邊來,到現在消極地用“堵”的辦法,鎖閉門戶,限制陳經濟在家庭內部的活動,杜絕他與潘金蓮的會面。甚至連孟玉樓生日酒,也不讓陳經濟吃;送到鋪子里的茶,也只是給傅伙計喝。但這些并沒能阻止陳經濟對于失去了西門慶的家庭的反叛。陳經濟對月娘的不滿有二: 一是吳月娘鎖緊門戶,使他與潘金蓮不能相會;其二則是他平日——尤其是在西門慶還活著的時候——絕口不提,但實際上無一時不在他心里的一批財物,那是當年他攜西門大姐從東京逃難而來時,他父親陳洪讓他帶來,“寄放”在西門慶家的一批“箱籠包裹、金銀珠寶”。而這些東西,全被吳月娘如鎖李瓶兒房門一樣,一把鎖鎖在自己房中,理所當然地視為自己的財產。這讓年輕氣盛,又與潘金蓮“情孚意合,拆散不開”的陳經濟坐立難安,最終不免狗急跳墻,先是醉罵了小廝,后來竟連好言勸說他的伙計傅自新也一并怪罪在內。崇禎本批評者也不免責怪吳月娘說:“當日以至親令敬濟得以出入閨榻者,月娘也,今日釀成淫亂,卻棄出在外,并飲食不顧,殊無節次,安得不變恩而為仇也?”當然,在比西門慶更無廉恥的陳經濟看來,也從來不會把當初吳月娘對他的縱容當作什么“恩典”,卻只把現在吳月娘對他的防范懷恨在心,認為對他“變了心腸”,“不待見我”,不復有岳父西門慶在世時的“親昵”。
與潘金蓮、龐春梅的輕易“上手”,畢竟使年輕稚嫩的陳經濟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西門慶既死,他眼里的這個家里,已經沒有什么人可以真正約束他了。對小廝來安發一通脾氣,又大罵老好人傅伙計,是因為孟玉樓的生日酒,“大娘”吳月娘不許他喝,畢竟還算事出有因;而這一次次的“犯上”,卻居然都沒有受到任何制裁,讓他更加膨脹了起來,以至于敢口出狂言,要“把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更有甚者,居然在一眾顧客、家人伙計面前,輕佻地戲弄奶娘如意兒,口口聲聲說孝哥兒像他的孩子。這種大膽包天的話語,連在場的眾人都“驚呆”了。至此,他與吳月娘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了。單憑西門大姐在這個家里的可憐地位,已經不足以保證她的夫君不被趕出家門了。在這一問題上,無論是最早的崇禎本批評者還是后來的張竹坡乃至最晚出的文龍評本,都對陳經濟的無知、孟浪、魯莽和輕薄表示了相同的看法:“敬濟又恨又急,又沒法奈何,欺月娘孤寡,故無忌憚如此,然妙在語語是少年不經事、市井油滑狂妄之談”(崇禎本批評)、“寫敬濟無知小子,不經世事,強作解人如畫,喚醒多少浮浪子弟”(張竹坡批評)以及“寫陳敬濟一無知少年、孟浪小子,全無道理,一味荒唐,栩栩欲活,歷歷如見”(文龍批評)。而這沖動、魯莽、幼稚和自大等不成熟的表現,都正符合一個既輕薄浮浪,又缺乏社會經驗的二十來歲“小伙兒”的性格和行為特點。
吳月娘在聽到如意的學舌后,居然昏倒在地,并非是她的夸張,大半是因為心虛。一來孝哥這孩子本身的出生就有些蹊蹺,居然是與西門慶的死同時發生,雖然不至于有“私孩子”的嫌疑,但這種巧合畢竟會給人許多的議論。她當初為求得子,不惜服用薛姑子的符藥,這都是她不可告人的隱情。而陳經濟與她決裂鬧翻,照陳經濟的原話,那就是要打官司收回自己家“寄放”的金銀箱籠。吳月娘雖然對人、對事的判斷和反應都有些遲鈍,但她對于錢財,卻是分毫不爽。李瓶兒嫁入西門府之前,就把許多金銀財寶偷運到西門慶家,還是吳月娘出的主意,從墻頭偷運進來,而且親自動手,接進財物;陳經濟逃難來到岳父家寄住,他帶來的箱籠包裹、金銀珠寶,應該不在少數。但吳月娘卻堅決否認:“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這事直到后來第九十一回,“幸虧”陳經濟逼死了西門大姐,吳月娘才一紙訴狀,告了陳經濟,知縣斷訟,今后不許陳經濟再上門糾纏,“箱籠”事件才最后畫上了句號。
孫雪娥“唆打”陳經濟,原本不是沖著陳經濟而來。遙想當初潘金蓮進門時,不久就唆使西門慶“激打”了她,從此兩個婦人就種下了一生的仇恨。雖然由于兩人在西門慶心中地位的懸殊,潘金蓮一直牢牢占據著優勢地位,但孫雪娥還是念念不忘,一有機會就會尋機報復。官哥死后,她跳出來揭發潘金蓮的毒害,慫恿李瓶兒報復;秋菊告發潘金蓮養女婿,孫雪娥也顯得特別起勁;現在的唆打陳經濟,目的也是一個,讓已經沒有多少能耐折騰的潘金蓮雪上加霜。在這個家里,恐怕只有孫雪娥一個人,是真正與潘金蓮不共戴天的。日后她不幸落在龐春梅手里,受盡折磨而死,才終于了結了這三人之間的一世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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