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手里東西,一心舉保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可有話說;不想聞得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慶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秤了。尋思已久,“千方百計,不如破他為上計!”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現(xiàn)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是做小是?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里又有三四個老婆,并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氣也!”婦人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讓他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里人多,漢子歡喜,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歡喜,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著緊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摯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張四道:“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愿受他的這氣么?”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jǐn)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張四道:“不是。我打聽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他人多口多,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里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nèi),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 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里?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這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倒吃他搶了幾句的話,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證: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
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
張四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禮。請了他吳大妗來,坐轎押擔(dān)。衣服頭面、四季袍兒、羹果茶餅、布絹綿,約有二十余擔(dān)。這邊請他姑娘并他姐姐,接茶陪待,不必細說。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高僧念經(jīng),做水陸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這張四,臨婦人起身那當(dāng)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鄉(xiāng)鄰,來和婦人講話。那日,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dāng),雇了幾個閑漢,并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邀請了街坊鄰舍進來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里,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養(yǎng)的。今日不幸他死了。掙了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是親戚,難管你家務(wù)事。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yè)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dāng)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里,你手里有東西、沒東西嫁人去,也難管你。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你還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見個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里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兒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百四百兩銀子欠賬,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xù)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么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看一看,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
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后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痛。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里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留著他做什么?”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么。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舍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元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漒了面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膫子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yǎng)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里,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楊宗保是我姐姐養(yǎng)的。有差遲,都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材,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個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的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yǎng)和尚、道士!你還在睡里夢里。”當(dāng)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薛嫂兒見他二人嚷打一團,領(lǐng)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dāng),并發(fā)來眾軍牢趕入,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裝奩、箱籠,搬的搬,抬的抬,一陣風(fēng)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這邊姐姐孟大姨送親。他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疋錦緞、一柄玉絳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并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三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疋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里,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娘。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
【賞析】
有誰會料到,西門慶的“相親”孟玉樓,會引起一場家族間的風(fēng)波。這則小說所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場風(fēng)波的發(fā)生到消弭的過程,從中可見作者的藝術(shù)觸角不僅僅只是指向西門慶的家庭,而是借助西門慶的家庭和社會的廣泛聯(lián)系,力圖勾勒出明代中、后期社會的真實形相。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也是我們在閱讀這部長篇名著時要牢記的地方。
小說緊接上篇而來,說西門慶的“相親”并“定了”的事實,正是導(dǎo)致這場風(fēng)波發(fā)生的直接原因。明代中、后期的社會,由于資本主義萌芽因素的增長,市場上的商品經(jīng)濟也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原先盛行的“理學(xué)”思想也在它的變種——“王學(xué)”左派思想的沖擊下逐漸為新的思想觀念所取代。例如,金錢和財富的占有已成為很多人的夢想。尤其是在社會的中下層,這一觀念日趨強烈。《金瓶梅詞話》所寫的人物,差不多涵括了社會的各個層面,在他們身上都體現(xiàn)出希冀強烈地占有金錢和財富的愿望。王婆、薛嫂兒等媒婆是這樣,賣水果的鄆哥和賣燒餅的武大郎也是如此。就是財大氣粗的西門慶,在“相親”孟玉樓的過程中,除了傾慕于她的姿色以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沖著其錢財去的。因為在薛嫂兒把孟玉樓介紹給西門慶時,她反復(fù)強調(diào)孟玉樓“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huán)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xiàn)銀子,他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她寄居在母舅家,知道她要嫁人,有意把她嫁給尚舉人,其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圖留婦人手里東西”,現(xiàn)在她被西門慶捷足先登,況且這西門慶神通廣大,上連皇帝老子,下迄市民百姓,都有辦法搞定。如今,眼看煮熟的鴨子將要飛走,西門慶要娶孟玉樓,差不多雞飛蛋打,心里實在不甘,有心相勸孟玉樓,反而遭到她的奚落,于是決定待西門慶來娶親時,要外甥楊宗保攔奪她的嫁妝。一場家族間的風(fēng)波由此而生。
這場風(fēng)波直接由張四挑起,起先表現(xiàn)為他和孟玉樓的爭執(zhí)。一個要把嫁妝送走,一個堅決不讓,而且夾雜著街坊鄰居和四周居民,把熱鬧的娶親搞得亂成一團。楊姑娘的加入,更使紛爭進入了高潮。她對張四的行為很氣,由氣生冤,由冤轉(zhuǎn)罵,演出了一場“氣罵”張四的鬧劇。這場鬧劇的關(guān)鍵是一個“罵”字。文學(xué)作品寫“罵”人,并不罕見。著名的如“擊鼓罵曹”等等,都寫得精彩絕倫,過目難忘。然而,市井社會日常生活中的“罵”人發(fā)生得更是普遍,如《金瓶梅詞話》寫得如此出色的卻極少見。這是兩個半斤對八兩的人物: 開罵的楊姑娘是玉樓的姑姑,而被罵的張四則是玉樓的母舅,他們均是玉樓的近親和長輩。兩人打著的都是“關(guān)心”玉樓的幌子,而實際上則全是為了“將錢肥己”。請看唾沫噴射處,楊姑娘的一針見血:
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里,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
這真是字字見骨,把張四的內(nèi)心世界揭露無遺。而楊姑娘的心里其實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不過她沒有說出來罷了,正如張四所說“鳳凰無寶處不落”。這句話真是說到了楊姑娘的痛處,“須臾怒起,紫漒了面皮,扯定張四”暴跳如雷,一口一個“老油嘴”、“老狗骨頭”、“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老娼根”、“老豬狗”地罵個不停,而張四也回以“老咬蟲”、“老殺材”、“老淫婦”地亂罵一通,活脫脫地兩個潑婦罵街!孟玉樓的出嫁就是在這樣亂哄哄的場面中進行的,真正得利的則是那個悶聲不響、只管叫人把床帳、妝奩、箱籠搬走的西門慶了。正應(yīng)了那句人人皆知的成語:“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當(dāng)然他也是個聰明人,在得到孟玉樓帶到家的大量財富后,也從中拿出“七十兩銀子、兩疋尺頭”來塞了楊姑娘的嘴,“自此親戚來往不絕”,這場由西門慶得人奪財?shù)娘L(fēng)波始告徹底結(jié)束。
《金瓶梅詞話》就是這樣由小及大,通過明代市井社會日常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從而向人們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了人物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大師契訶夫是世界公認(rèn)的寫“小人物”的藝術(shù)家,他通過那枝神來之筆,把十九世紀(jì)俄國社會中的各種各樣的所謂“小人物”如雕塑般地真實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早在他之前的《金瓶梅詞話》的作者,其實已經(jīng)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小人物”的生動形象。如果不帶任何偏見的話,我們很難說這則小說要比文學(xué)大師契訶夫的描寫遜色多少,畢竟時間比他要早兩三百年。《金瓶梅詞話》實在是了不起的文學(xué)名著,我們每讀一次,都會驚嘆于它的藝術(shù)成就。可惜不少人看不到這一點而對它抱著甚為鄙視的態(tài)度,乃是生在桃花園中人而不識桃花之美,對這部小說來說,無疑是一種認(rèn)識上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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