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姑蘇臺畔秋光好(節選)
《姑蘇臺畔秋光好(節選)》:秋光好,正宜出游,秋游的樂趣,實在不讓春游,這就是蘇東坡所謂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啊! 筆者年來隱居姑蘇臺畔,天天以灌園為事,廝守著一片小園,與花木為伍,簡直好像是井底之蛙,所見不廣,幾幾乎不知天地之大,更不知有秋游之樂了。前天老友趙君豪兄海上書來,問我要秋游之作,一時卻怔住了,無以報命;再把來書從頭細讀一下,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他因為我住在蘇州,特地要我說說蘇州的秋日風光,為倡導各方士女來蘇游覽之計,這題目真出得再遷就也沒有了。筆者食毛踐土①,原感激著蘇州的待我不薄,當此國是蜩螗②民生凋敝之際,蘇州也不能例外的在日就衰落,那么筆者正該盡一些宣傳的義務,多拉些行有余力的游客來,使蘇州一年年的長保繁榮,長享天堂的令譽。
筆者雖生長上海,而原籍卻是山溫水軟的蘇州; 三代祖先,也都葬在蘇州的七子山下,冥冥中倒像把我的一顆心兒絆住了。所以當我沒有把家搬回蘇州以前,先就愛著蘇州,到得搬回蘇州之后,那就更加的愛上了蘇州;這些年來,我衣于斯,食于斯,歌哭于斯,二十六③年以后的九年間,雖為了避倭寇而流亡在外,卻還是朝朝暮暮的想念著蘇州。勝利后三月,我居然歡天喜地的重返蘇州了,在經過了一重重的國難家難之后,居然能留得微命,歸隱故園,學著那位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只因我偏愛著蘇州,也就心甘情愿的打算老死牖下了。當二十六年冬間避寇皖南黟縣的南屏山村時,曾做了不少懷念蘇州歌頌蘇州的詩詞,絕句中如“我亦他鄉權作客,寒衾夜夜夢蘇州”,“瞥眼春來花似海,魂牽夢役到蘇州”,“愿托新安江上月,照人歸夢下蘇州”等,都足以表示我對于蘇州相思之切。
又如柳梢青詞:“七子山幽,虎邱塔古,映帶清流。鄧尉梅稠,天平巖峭,任爾優游。穰穰五谷豐收。可鼓腹詩書解憂。酒洌茶香,花嬌柳媚,好個蘇州!”這小令中短短的十一句,可就把蘇州恭維盡了。平日讀昔賢詩集,見詩中著有蘇州二字的,也愛不忍釋,因便集成了好幾首,如集黃仲則句云:“相對空為斫地歌,酒闌蕭瑟斷腸多;我來惆悵斜陽里,如此蘇州奈若何!” 集孫子瀟句云:“斷腸春色消魂語,愁殺新愁接舊愁; 剩有丹誠心一點,滿天風雨下蘇州。”集龔定盦句云:“春燈如雪浸蘭舟,一夜吟魂萬里愁;誤我歸期知幾許,三生花草夢蘇州。” “人間無地署無愁,拋卻湖山一邃秋;誰分蒼涼歸棹后,年來花草冷蘇州。” 集樊云門句云:“青霜一夕紫蘭秋,小劫還悲江上樓; 紅燭試停今夜雨,寒輕酒淺話蘇州。”“一行新雁過妝樓,眉嫵蕭娘滿鏡愁;昨夜畫屏清不寐,倩郎作字寄蘇州。” “九死賓朋涕淚真,歲寒留得后凋身; 共君曾在蘇州住,千日常如一日春。” 這些詩句雖是人家的,而一經我湊集攏來,可就不啻若自其口出;這七首詩,全都言之有物,也足見我之想殺蘇州,愛殺蘇州了。
蘇州雖有它的缺點,然而仍不失其為江南一個良好的住宅區,足與杭州分庭抗禮,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就是鐵一般的明證。凡是生長在蘇州的人,固然愛住蘇州,就是其他地方的人,也會不約而同的住到蘇州來; 詩人是最敏感的,他們覺得蘇州好,便要歌頌起來,所謂“怪來人說蘇州好,水草崖花一味香”;“一樣江南好山水,如何到此便纏綿”,這些都在給蘇州作有力的宣傳;而最最詳細的,要算清代一位無名詩人的吳門歌:“吳門人住神仙地,雪月風花分四季,滿城排隊看行春,又見花燈來炫視。千門掛彩七街紅,笙歌盈耳沸春風,歌童舞女語南北,王孫公子何西東? 觀燈未了興未歇,等閑又話清明節。呼船載酒共游春,蛤蜊市上爭嘗新。吳塘穿繞過橫塘,虎邱靈巖復玄墓,菖蒲泛酒過端午,龍舟相呼喧競渡。提壺挈盒歸去來,南湖又報荷花開,錦云鄉中深舟去,美人壓鬢琵琶釵。明眸皓齒聲斷續,翠紗汗彩紅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顏如玉。火云一天消未已,桐陰忽覺秋風起,鵲橋牛女會銀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樓雁過是中秋,颯然毛骨冷颼颼。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覺今朝已重九,登高又向天池嶺,桂花萬樹天香浮。一年好景最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橫飛大如手。安排暖閣開紅爐,敲冰洗盞烘牛酥。寸齏瓶兮千金果,黑貂翩兮紅氆氌,一年四季恣歡娛,那知更有饑寒苦!”詩雖俚俗,卻可作一部蘇州四時風土記讀,而太平盛世的賞心樂事,幾乎盡在其中,也足見蘇州人的太會享受了。此外還有清代詞人沈朝初的三十余闋憶江南,每一闋都以“蘇州好”三字開端,寫盡了蘇州一切的風土人情,以至飲食男女等等,幾于無一不好,真可謂盡其大吹大擂的能事。現在的蘇州,究竟經過了十年大劫,民窮財盡,物力維艱,再也夠不上詩人詞客所抒寫的那么好了,然而風土的清嘉,還是值得我們稱頌的,我們倘從海上來,只須跨下火車,就覺得換過了一種空氣; 使人的呼吸特別的舒服。當此八九月已涼天氣未寒時,無論是一片風,一絲雨,一抹陽光,都會給你一種溫柔爽快的感覺,是俗塵萬丈中所不易得到的。蘇州的小巷最多,配著柳巷,紫蘭巷,幽蘭巷等詩意的名字,全是曲曲彎彎的,正如小說故事電影故事一樣的曲折有味;你在秋天風日晴美的時光走過時,往往有桂花香若有意若無意的送進你的鼻管,原來是從人家的園子里飄出來的;端為蘇州多舊家,舊家多庭園,而庭園中總得有一二株桂樹與玉蘭海棠牡丹為配,取玉堂富貴之意,因此你秋天走過那些門墻之外,鼻子里就常常有這種意外的享受了。
【賞析】
讀這篇名為《姑蘇臺畔秋光好》的散文,你不會像讀其它常見的游記那樣,在一片對山水景觀、名勝古跡繪聲繪色的具體描繪中,產生親臨其境之感。你就仿佛和作者一起呆在小屋中閑談,聆聽他旁征博引、如數家珍地暢敘對家鄉風光的整體印象和真摯情感。這不是親臨其境的遨游,而是心馳神往的情游,在作者一派深情中漫游。
作者在開篇中就點明了撰寫此文的動因:因友人之托“說說蘇州的秋日風光,為倡導各方士女來蘇游覽之計。”如何才能使行有余力的游客興致盎然地來蘇州游覽呢? 作者在這里避開了習見的以景誘人的常規思路,而是注重強化以情動人的效應。于是,作者不再是筆墨飽酣地描繪蘇州山水風物的美妙景觀,而是淋漓盡致地抒寫對家鄉風光的熱愛之情,這就形成了作者在藝術構思上的獨到之處。
這種以情動人的效應是從兩個方面來加以強化的。一是盡情抒寫作者自我對家鄉風光的熱愛之情,二是盡量展現歷代文人騷客對姑蘇風光的贊美之情。
作者對家鄉的風光是充滿了深情的。中國有句古老的民諺,叫做“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就富有代表性地揭示了人們對家鄉的一種天然情感。所以,作者在抒寫這種深情時,首先就落筆于此,顯得自然真切。作者寫道:“筆者雖生長在上海,而原籍卻是山溫水軟的蘇州;三代祖先,也都葬在七子山下,冥冥之中倒像把我的一顆心絆住了。”這里一個“絆”字,就道破了作者與蘇州的情感淵藪。接著,作者又將情感遞進一層,描述起作者別離家鄉時的思念之情。常言道:小別重逢情更濃,這對于親人來說如此,對于家鄉來說也差不離。在這里,作者摘引了自己為了躲避日本侵略軍而流亡在外九年間所寫的詩句,來印證那種“朝朝暮暮的想念著蘇州”的深情。有趣的是,在作者所摘引的詩句中,無論是“我亦他鄉權作客,寒衾夜夜夢蘇州”,還是“瞥眼春來花似海,魂牽夢役到蘇州”,抑或是“愿托新安江上月,照人歸夢下蘇州”等,都毫無遺漏地帶上一個醒目的“夢”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夢”字,確實“足以表示我對于蘇州相思之切”。
盡情地抒寫作者自我對蘇州風光的依戀之情,雖然情真意切卻難免有偏愛之嫌。作者似乎揣度到這種閱讀心理,于是筆鋒一轉,從自我的主觀情感,跳躍到他人的客觀評述。從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名句,到清代無名詩人吳門歌的長篇詩作,作者旁征博引地來展示人們對蘇州山水風物的贊美之情。這種自我的主觀情感與它人的客觀評述相映襯,就使人不由得心悅誠服。
如果我們細心地品味一下作者流泄在散文中的情緒,就可以感受到,這里不僅有一種對家鄉思念的真摯和贊美的愉悅,而且在這愉悅和真摯底下,還潛流著一種淡淡的憂傷。因為,作者十分清醒地意識到:“當此國是蜩螗民生凋敝之際,蘇州也不能例外的在日就衰落。”所以,面對“經過了十年大劫,民窮財盡,物力維艱”的家鄉蘇州,作者難免有一種悵然心緒。盡管正是橙黃橘綠的秋游之時,作者卻依然廝守著一片小園,“不知有秋游之樂了。”這種心緒體現在文章中,則表現為雖想“盡一些宣傳的義務,多拉些行有余力的游客來,使蘇州一年年的長保繁榮,長享天堂的令譽。”但并不奢求那種“龍舟相呼喧競渡”、“笙歌盈耳沸春風”式的恣歡娛樂,而只愿讓游人能享受一片風、一絲雨、一抹陽光和數條小巷中的幾多花香,從中得到“俗塵萬丈中所不易得到的”一種溫柔爽快的感覺。
這篇散文顯然不是屬于精雕細琢的精品,它寫得隨意和散漫,但也許正是這種隨意和散漫,使讀者產生了一種與作者坐著聊天的親近感。你可以聽到發自作者內心的幾分思念,幾分深情和幾分憂傷。
(任仲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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