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印度情思
《印度情思》:人在旅途上,又是夜航,最容易倦。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覺得耳朵里像灌滿水,錚錚發響,知道飛機正在往下落。一睜眼,只見身邊的星星,地面的燈火,密密點點的,恍惚是天上地下撒滿珍珠,連成一片。飛機打著旋,我只擔心: 可別撞碎這些珍珠啊。
穿過這種幻景,我從云頭里飄然落到地面上。這就是印度。好一個新奇的去處:到處是詩意,是哲理,是神話,最能引起人的美妙的幻想。
難道這不新奇么? 五冬六夏,老是有開不完的鮮花。花草的名目,有時問當地人,也說不清。最奇的是一種叫“蘇葛”的花木,葉子周圍是鋸齒模樣,掐一片葉子埋到土里,嫩芽便繞著葉子從鋸齒的凹巢長出來。芒果,菩提,在佛家是圣樹,到處可以看見。有一回,我在一棵大菩提樹上,發現累累垂垂掛著許多好大的果子。再一細看,竟不是什么果子,而是一群倒掛在樹枝上的蝙蝠。到黑夜蝙蝠一亮翅膀,足有面盆大。
清晨,露水未干,你碰巧能在花陰里看見只孔雀,迎著朝陽展開彩屏,莊嚴地舞著。舞到得意處,渾身一抖,每根翎子都唰唰亂顫。
德里西南方有座極其漂亮的古城,叫赭堡,全城都刷成粉紅色,因而別名玫瑰城。其實不妨叫它是孔雀之鄉。那兒的孔雀多得出奇,有的干脆養在人家里,跟雞一樣。天天黃昏,孔雀出來打食。路邊上,野地里,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好像美人兒拖著翠色的長裙子,四處轉游,根本也不躲避人。赭堡還有象,更通人性。我去看赭堡附近山頂上的琥珀宮時,騎的就是大象。象的全身刺著花繡,耳朵上戴著大銅耳環,環子上系著彩色的綢子飄帶。養象的人叫它是“象小姐”,怪不得打扮得這樣妖嬈。想不到大象還愛音樂呢。爬山的時候,后邊有人叮叮當當敲著小鐘,象小姐便踏著拍子,邁著又慢又笨的步子,一搖一晃的,顛的人骨頭都痛。
下來以后,養象的人說:“給小姐點錢買糖吃吧。” 大象便伸著鼻子到你跟前。我塞一枚印度幣到它鼻眼里,瞧它把鼻子往后一甩,錢就遞到主人手里去,乖覺得很。
乖覺的事兒還多著呢。你在大旅館的餐廳里吃飯,小鳥會唧唧喳喳飛進來,圍著你的腿搜尋面包吃。你到清真寺或者是名勝古跡去游玩,小松鼠會追著你跑,你站住,小松鼠便坐起來,用兩只前爪拈著胡子,歪著頭,還朝你擠眉弄眼呢。你走在野地里,瞧吧,路兩旁常常坐著猴子的家庭: 老猴子替小猴子從頭上捉虱子,更小的猴子抱著母親的肚子,就是母親蹦跳、爬樹,也不會掉。 只要你叫上幾聲,哎呀呀,四下尼母樹的葉子一陣亂響,更多的猴子會猱下來,都圍到你跟前。膽大的竟敢一只手抓著你的胳臂,一只手從你掌心里拿香蕉吃。別以為這種種飛禽走獸是養熟的。不是,都是野的,卻跟人處的十分相得,你看有意思沒有意思?
在這樣又古老又新奇的國度里,神話積累的自然特別豐富。象頭人身的“甘尼薩”神,恒河,朱木納河,還有一條據說隱藏在地下的沙羅索蒂河的三河女神,以及睡在毒蛇頭下的濕娃天神等等故事,不但刻在石頭上,還流傳在人民口頭上。甚至于直到今天,人民的真實生活里也夾雜著帶點神話色彩的東西。
我到南印度的馬德拉斯旅行時,曾經親自去看過神鳶。有關神鳶的事跡,流傳很遠,書上都有記載。據說由馬德拉斯到孟加拉灣海岸的半路上,有座圣山,每天正午以前,一定有兩只白鳶從天外飛來,落到圣山上,吃點食,喝點水,歇息一會兒,然后又飛走——幾百年來天天如此。那天我去得早,先在山腳下喝了點鮮椰子汁,嘗了嘗像嫩豆腐腦一樣的鮮椰子肉,接著便按照當地宗教的習俗,脫下鞋,光著腳上了圣山。滿山飄著一股香味,不知是野花,還是敬神點的什么香料。和尚們把神牛的糞曬干,弄成灰,往人的前額上抹,給人祝福。我急著要看神鳶,早早便坐到神鳶常落的巖石旁邊等著。到十一點鐘左右,一個光著膀子的老和尚打著傘,拿著一銅碗粘米飯,又就近舀了一銅碗水,都擺到巖石上。圍著看的人悄沒聲的,全都望著天空。
忽然有人悄悄說:“來了!” 天空里果然出現兩只鳥,盤旋幾圈,隨后有一只翩然落到巖石上。這是一只白鳶,尾巴是黑的,頭上的翎毛挺憔悴,老了! 一下來便從老和尚手里吃起食來,養得熟的很。只是另一只怎么不見來呢? 急得老和尚拿銅碗敲著石頭,引它,到底也沒引下來——總是先吃飽了。先前那只吃飽后,用嘴悠閑地剔剔翎子,也就飛了。
都相信這兩只鳶是兩個圣僧,幾百年來每天從巴那拉斯飛往瑞姆薩羅姆去朝圣,好幾千里行程,故而天天中途要在馬德拉斯歇腳。
這類涂上神話色彩的宗教活動倒引起我極其邈遠的幻想。我站在山頂上,望著孟加拉灣碧藍的海水,望著蒼蒼茫茫的印度曠野,不覺想起玄奘。一千多年前,這個人物孤孤零零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袈裟爛成布縷縷,就是跋涉在這片國土上,說不定還打這兒走過呢。走乏了,看見人家燈火,便去叫開門,雙手合十,尋點吃的喝的,歇歇腳,然后又往前走。他不是茫然前進,他追求的是一種理想,一種信仰。
千萬不能忽視印度人民現實生活里的宗教氣息。宗教里也會含著人生哲理。
德里郊外有座“柯特”高塔,是十二世紀的建筑,一色是砂巖造的,塔身上刻著可蘭經文,乍一看,形成十分精致的花紋。高塔進口的大門上刻著這樣的字句:
……為神建筑廟堂的人,神將為他在天上建筑同樣的廟堂。
從這幾句銘文里,我領會一個道理,為什么在印度全境有那么多精美的寺院。這些寺院,正表現出印度人民對于美的人生的想望。在現實生活里追求不到這種美的人生,便把理想寄托到虛無縹緲的天上。建造廟堂,正是動手建造他們的理想。
這種美的理想,你還可以從多方面得到更強烈的感染。殘冬將盡,天氣正好,不妨且到印度西南方奧蘭格巴古城做一次短短的旅行。奧蘭格巴城本身美是美,更美的卻在別處。
翻過一座叫不上名的山嶺,車子開進南印度平原,放眼一望,滿地的甘蔗正開花,飄著白穗,仿佛是雪白的蘆花。轉彎抹角,車子又插進一條空谷,停到山腳下。現在我們來到著名的阿旃陀石窟。
碰巧山根底正有廟會,沿路擺滿小攤,有賣各種甜食的,有賣鑲著玻璃珠子的手鐲的,還有賣色彩濃艷的披巾的。……許多婦女嘴里嚼著豆蔻,圍在各種小攤前挑選自己心愛的物件。她們的服裝不是大紅大紫,就是大綠大黃,都帶著強烈的熱帶色彩。一些吉普賽女人打扮的更鮮艷: 頭頂上高高支起尖頂的綢子披巾;兩鬢插著珠子花; 鼻子的左面掛著環子,也有的嵌著一朵小小的金梅花;腳脖子上戴著幾串小鈴鐺,一走路,嘩啦嘩啦響,好聽得很。看起來,無論女人男人,眼神都顯得那么急切,好像是在期待著什么——他們究竟期待什么呢?
我雜在紅紅綠綠的人群里,爬上山去,開始欣賞那些石窟里精彩無比的壁畫。這不是篇藝術論文,我不想多費筆墨去研究阿旃陀絕世的藝術。可是,這些從紀元前二世紀到紀元后七世紀陸續凝結成的精品,實在有吸引人的魔力。傳統的宗教主題和真實的印度生活緊緊結合著,每幅畫都是那么優美,那么和諧,而表現力又是那么強烈。一兩千年前的人物,都用神彩動人的眼睛,從墻壁上直望著你。可是你瞧,怎么那眼神就跟我身旁的活人一樣,又急切,又熱烈。
從古到今,善良的印度人民究竟一直在期待什么呢?
一個印度向導說: “你知道么? 我們昨天剛過 ‘迪拉三瑞’節。”
這是個歷代相傳的節日。在這一天,人們一見面就要互相給點糖,握握手。
我問道:“糖表示什么呢?”
向導說:“糖就是愛,就是友情,就是幸福,一年一度,誰不盼望這個節日呀。”
我的心不覺一亮。千秋萬世,印度人民期待的不正是這些人生最美好的事物么?
他們還把自己最美好的理想刻到石頭上。我指的是愛樓拉那個神奇的地方。愛樓拉坐落在奧蘭格巴城西北上,約莫十七哩遠,那里一共有三十四座石窟,一律是石刻,內里有佛教的、印度教的、還有耆那教的石雕。有一本書上這樣記載著:“當阿旃陀的僧侶藝術家正忙于顯示短促生命中的永恒時,愛樓拉的山嶺響徹著雕刻巨匠們斧錘的聲音,開鑿出他們幻想中的凱拉薩石頭神官。”
我認為,印度全國的名勝古跡要算愛樓拉最絕,而凱拉薩神宮又是愛樓拉最絕的一處。我走到凱拉薩前,這座神宮一百六十四呎長,一百零九呎寬,九十六呎高,是從一座大山上劈下來一個角,又把這一角石山雕成一座精美無比的宮殿,上下兩層,里里外外還刻著許多男女神像,以及跟原形一般大的石像等。神宮背后和左右,又依據原山開鑿出三面石廊,廊里的石壁上刻著好多幅十分動人的神話故事。
有一幅石刻最打動我的心。一個叫魯萬納的國王,長著十顆頭,每天要獻給神十九枝花。一天,神要試試他的心,暗地拿走十枝花。魯萬納一發覺花的枝數不夠,他是這樣虔誠,便砍他的頭代替花,已經砍下九顆頭,正要砍最后一顆,神感動了,出面止住他。據說這個神話人物后來竟變成惡魔。且不管結尾怎樣,這段故事總是值得深思的。
當夜,我臨時歇在愛樓拉附近一座古帝王的行宮里,心情極其舒暢。我是完全沉醉在美的境界里去了。天上有月亮,滿野鋪著新鮮的月色,靜得很,只有不知名的草蟲齊聲唱著。我想起當年那些刻石的人們。祖父帶著兒子,兒子傳給孫子,子子孫孫,前后幾百年,如果沒有堅定的信仰,深刻的智慧,加上像魯萬納那樣獻身的精神,如何能最終創造出這樣偉大的藝術啊? 生命是有限的,那些人早不在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從來也沒想到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石頭上,他們刻上的只是自己的生命,他們留給后世的卻正是這種用生命創造的美。我不能不好好想一想:做為人類的這一代,我們又能為后世美好的生活做點什么呢?
月亮地里,遠處曠野上閃著一點野火,有人吹起怪凄涼的管子。印度人民真實的生活可遠不像理想的那樣美好。我知道,這個吹管子的人,睡在繩子結的床上,能吃到紅高梁餅,放點辣子,就是好的。不過我也知道,印度人民像自己的祖先一樣,永遠抱著美好的理想;而且有毅力,有勇氣,他們會為建造他們千秋萬世所想望的美好的人生而奮斗,而抗爭。
1957年
(選自《楊朔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賞析】
人們愛讀散文,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在這里可以看見五光十色的世界,領略思想感情的迥流。短暫的閱讀,獲得的是知識、哲理和美感。能達到晉代文學家陸機所說:“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文賦》)水準的,則更是優秀散文了。
讀畢楊朔的散文《印度情思》受益非淺。它以精美、飽含感情的文字,使讀者完全理解了他何以對曾訪問過的印度情思綿延,同時,也勾起了對那片神奇土地的向往。
這樣一篇密集著動物、植物、景物、人物和傳說的文章,要是由著名的小品散文家秦牧來寫,將會有一番海闊天空、恣肆汪洋的揮灑,但落在楊朔這位“寫每篇文章時,總是拿著當詩一樣寫”(《東風第一枝·跋》)的作家筆下,便是另一番風光了。
如何使一篇本以客觀記述為主要內容的散文不至過于平實,缺乏詩意,這是一個難題。楊朔的處理方法是:從虛入手,以虛帶實。在天上,“我”是“迷迷糊糊”、“恍惚”的,以至擔心飛機撞碎星星;落地時,也是“飄然”而至。雖然人穿過了幻景,但“幻景”心態已經造成了詩一般朦朧空靈的氛圍,使下文實實在在的文字,都染上了神奇色彩,兼以印度確實是“好一個新奇的去處”,“最能引起人的美妙的幻想”,這就為“詩化”散文的成功奠定了基礎。
文章結構布局上的妙處,還在于其清疏之美。盡管見聞駁雜,涉筆甚廣,從自然到風俗,從宗教到藝術,從傳統到古跡,林林總總,作者卻能舉重若輕,刪繁就簡,做到雜而不亂,廣而不漫。例如:他抓住孔雀、小鳥、松鼠、猴子之趣,便寫出自然風光的奇麗;抓住“三河女神”、“神鳶”的傳說,“柯特”高塔、古城石窟壁畫、凱拉薩神宮,以及有關“魯萬納國王”故事的石刻等,寫出了印度生活中濃厚的宗教習俗和氣息,等等。應該說,作者的見聞肯定遠不止這些,但他緊緊圍繞著主旨去選材和布局,將那些同主旨——“到處是詩意,是哲理,是神話”無關或關系不大的“繁枝密葉”盡皆刪削,留下的是最能說明問題的精粹材料。因此使人讀來充實而不啰嗦,量多而不重復,想象的余地又很充裕。
在文章的過渡轉承技巧方面,楊朔歷來得心應手。他這種被稱道為“轉彎藝術”的長處,在《印度情思》中同樣有上乘顯示。大而言之,即從幾個大的部分看,天上、地面以幻景相連,天衣無縫;而“幻想”來自于其“新奇”,于是,一個設問句“難道這不新奇么?” 承上啟下,自然妥貼地開辟了描繪琳瑯滿目新奇景物的下一大段。當文章轉入對神話的描寫時,承接的句子是“在這樣又古老又新奇的國度里,神話積累自然特別豐厚”,順勢而下,痕跡不露。這一部分完了時,又用涂上神話色彩的“宗教里也會含著人生哲理”接續它,隨后展開了對哲理的描述。在突出了哲理中的理想成分后,文章的最后一個段落,是以“印度人民真實的生活可遠不像理想的那樣美好” 承接的。全文由此及彼,逐層鋪開,熨貼平妥,順暢舒適。小而言之,像從“黑夜蝙蝠” 轉入“清晨”孔雀,是為反接;從一只孔雀轉入“孔雀之鄉”,是為順接;從大象的“乖覺得很” 轉入“乖覺的事兒還多著呢”,是為擴大而接……出色的過渡,幾乎俯拾皆是,不勝枚舉。
楊朔的散文常愛“卒章顯志”,不管寫什么,總是把它和現實生活聯系起來思考,總是喜歡在文末和盤托出自己的見解。《印度情思》篇尾,作者把自己對這古老美好國度的眷念和依戀,與對印度人民其時之貧困的遺憾,以及對他們美好未來的堅信交織起來,使對印度的情思,不只是一種旅游者的獵奇回憶,而是充滿同情和了解的朋友之情,從而使文章顯得結實、深沉,更為扣人心弦。
文字的樸實清澈而又準確傳神,句式的變化多端,風格的清新明麗,都顯而易見,無需贅言了。
(金志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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