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衛生科長
《衛生科長》:“這么說你的孩子病了嗎?”
“是的,昨晚上又發了一夜的熱。”
“那么你最好請誰來診一下。”
“但是請誰呢? 你替我想想?”
“唉,要是繆科長還活著……”
當太陽剛從東山升起,當人們剛剛從家里胡亂地吃過早飯,或甚至連早飯也未吃便走到街上來,在小菜場里,在低矮的街屋屋檐下,我們聽見有人在這樣的一問一答。這是一種多么煩悶、多么無可奈何的談話呀,他們連一個醫生也請不到! 一個看病的,一個夠他們信任的,一個有本領能夠使他們平平安安過活,使他們的孩子成天跳跳蹦蹦的,那個衛生科科長,繆科長繆道群先生,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啊? 在生前,他是一個慈善的老人,一個沉默寡言,整日埋頭在他的“試驗室”里的人。當人們跨進門去看他,對于他們貿然闖入,他們無需向他致歉,——在這一個“科”里,對于科長先生,沒有一個人為他執行通報,沒有一個人需要通報;人們只在試驗室門前輕輕地喊一聲:
“繆科長,我們的孩子又拉肚子了。”
于是這位老好人就從他成堆的試驗管里掙出頭來,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他的眼睛越過鏡框來瞧那前面的客人,他說:
“那么他的大便呢?”
他的大便,那孩子的糞便,這位不速之客早已隨身攜帶來了。這時他就把它交上。
那位客人走了,科長先生又恢復了他的工作。他重新坐上一張高而窄的獨人凳,同時又把桌上的一架顯微鏡移了過來,接著他把玻璃片配上,開始檢驗糞便。
顯微鏡,這老家伙,她陪伴他有二十九年,一如世間所有的白發老婦,她越老越變成執拗,她的眼睛已經花了,她的精力已經衰微了,但是她偏不肯認輸,她常常指鹿為馬。
然而這并不足以使繆科長氣餒。一個真正能夠了解人的人,對方的缺點正足以表明他的長處。顯微鏡,這老家伙,對于他,太熟識了,他打從心里了解她。各種細菌,在他的眼光捕捉下,從未逃過。
這時,他忽然微笑起來。他發覺那孩子糞便里的細菌,是他所熟悉的一種。“你這小促狹鬼!”他在心里對那細菌說: “我想不到是你。”
于是一個小時以后,那個孩子的父親或是母親又來了,他從繆科長那里得知孩子患的究竟是什么病,應該吃些什么藥。同時無疑的,過幾天之后,孩子又活潑潑的在街上跳著奔著玩著了。
繆老先生的衛生科,對于這小城的居民,是一種心靈膜拜的殿堂。民國初年以來,縣政府的人可調換過不知多少,可是衛生科長就從不曾換過人。實在,是因為這老人太接近居民,結果在無形中,不自知的反而和上級機關脫離了。幸運的是縣長,他可以不發給衛生科的經費,不給衛生科長薪水,而在呈報上級機關時,仍然可以有一筆衛生費的報銷。
繆科長,卻是什么都忘了。一切全從自然的發展里通過。他只整天鉆在玻璃試管里,讓化驗器花去他的青春和他的歲數。他把二十九年全部的日子交給這個衛生科。他為這小城里的居民檢驗病菌,但他從不檢驗自己生活中的不幸。二十九年終于過去了,他大概有了五十五歲,或是五十六歲,人家看見他有一天傍晚,躺在實驗器旁,終于不曾醒來。他生的是什么病,人家無法知道,——他能夠看人家的病,他自己的病卻不能為人家懂得。
他死了。顯微鏡橫在一旁,這老家伙在這小城里從此再無人親近她。一大堆的玻璃試驗管,第二天也被縣政府全部賣給舊貨攤。新任的衛生科長是一個博士,他向著小城里的人宣告,他將實施公共衛生,例如娼妓必須領執照,街上不準賣冰等。
只在人們患病的時候,大家還憂愁地想起繆科長來。
1946年7月
(選自《徐開壘散文選》)
【賞析】
作者顯然是擅長描寫人物的。他以一種省儉簡約的白描筆法,為我們勾勒了一個隨和、慈善和多少有點迂訥的好好先生形象——小城衛生科長繆道群。
散文中的人物描寫,當然無需像小說那樣繁雜細致地鋪陳出人物的思想脈胳和性格全貌,而是要求作者能善于選擇和捕捉住人物形象的某個特點或側面,從而借以寄寓或抒發作者的思想和情愫。這篇散文的作者是懂得此中三昧的。
對于繆科長的描述,作者無意對他的性格的成因作來龍去脈的剖析,但有心對他的性格特征作正側多向的展現。文章一開頭,作者沒有單刀直入地正面描述主人公,而是宕開筆鋒,讓讀者聽到一段在清晨低矮的街屋屋檐下人們關于治病求醫的對話。一聲“唉,要是繆科長還活著……”的感嘆,從側面來描述了小城群眾對繆科長的懷念和信任,并且為繆科長的直接亮相作了鋪墊。接著,作者用一句承前的“他是怎樣一個人物呢?”便自然轉入對主人公的正面描述,給人一種細針密線而又簡約不繁的感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出場后的主人公的描述,不是那種從外貌肖像延及到性格特點的靜態描述,而是選擇了一樁人們日常求醫的事件,在動態過程中描述出繆科長的為人:病家貿然闖入呼喊,“于是這位老好人就從他成堆的試驗管里掙出頭來,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隨和、沉默的性格隨同他的外貌特征躍然紙上;病家走了,他則重新坐上高而窄的獨人凳,在被昵稱為“老家伙”的顯微鏡下工作起來,一個兢兢業業、陶醉在工作中的老頭活生生地展現了;當他微笑起來時,便得知了病因,“同時無疑的,過幾天后,孩子又活潑潑的在街上跳著奔著玩著了”。醫道還真不賴! 就這樣,作者沒有枝枝蔓蔓地浪費筆墨,而是巧妙地抓住一個醫療的過程,寫出主人公外貌和性格特征,還有醫道水平,這種省儉的描述不能不讓人嘆服。于是作者接著作出的評判:“繆老先生的衛生科,對于這小城的居民,是一種心靈膜拜的殿堂”,就令讀者心悅誠服了。
主人公繆科長躍然而出了! 很明顯,作者決不是為了寫人物而寫人物,單純展示自己的筆力,而是通過這個人物來寄寓作者的思想意蘊和情感心緒的。這種寄寓無疑是具有多種意味的。就對繆科長的情感而言,盡管作者對他的描述,盡量地保持一種不動聲色的沖淡風度,有時還捎帶點善意的調侃,但依然掩飾不住作者對他的一種愛中有惜的復合情感。作者對自己的描寫對象有著真誠的摯愛,喜歡主人公的慈善隨和、兢兢業業,并且能體會他內心的工作愉悅。請讀一讀繆科長在顯微鏡前工作的那一段,如“顯微鏡,這老家伙,對于他,太熟識了,他打從心里了解她”,“‘你這小促狹鬼!’他在心里對那細菌說:‘我想不到是你’”,等等,這些描述不僅生動而富有感染力地寫活了主人公那種自得其樂的工作情狀,而且也充分地傳遞出作者那種充滿溫情的理解之心。但是,作者確實還有某種同情的憐惜。這種憐惜建筑在對主人公與世無爭的境況的把握上,并用無奈的調侃和感嘆表現出來。作者是這樣寫的:“他為這小城里的居民檢驗細菌,但他從來不檢驗他自己生活中的不幸”,“他能夠看人家的病,他自己的病卻不能為人家懂得”。這里決不是贊美之語,而是帶有同情的調侃,仿佛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感嘆其安貧樂道,與世無爭。如果說作者對繆科長的安貧樂道懷有溫和的同情的話,那么,作者還用這種安貧樂道去反比那些貪官污吏,用這種兢兢業業去反比那種不務實事,并給予此類時弊以尖銳的諷刺。
有意味的是,作者對弄虛作假、浮夸虛飾的嘲諷,并不是憤世嫉俗的直抒胸臆,而是用類似電影蒙太奇的對比性組合來表現的。繆科長生前任勞任怨,而縣長卻不僅不發經費和薪水,反而還要吃空餉——領取一筆衛生費的保銷;繆科長死后,顯微鏡橫在一旁,居民有病找不到醫生,而身為博士的新任衛生科長卻忙于讓娼妓領執照,不讓街上賣冰塊。這種不著評判的對比,使文章更為含蓄,更有回味無窮的諷刺性。
(任仲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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