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一天,像一只出了氣的皮球,四肢平平地躺在床上,這是我最快樂的時節了。可是就在這時,妻又開始了她的嘮叨。話還沒有出口先輕輕喟嘆了一聲,“唉,米又沒有了,只夠明天一天的,明天的菜錢也不夠了。森的奶粉也吃不了幾天了;明明知道要漲價,可是錢不便當,上個月沒能早買下一聽:咳,越窮越樣樣事情吃虧。還有……”
“夠了,夠了,讓我安靜地睡一會不行么?盡哭窮有什么用?”我暴躁了起來。
妻服從地不再講了,但我知道她一定又在暗暗落淚。我又后悔態度太過分起來,實際上,妻比我受的痛苦更多,身子眼看著一天天瘦弱下去了。
每月的全部收入只足買一擔多米用的,又如何禁止妻的哭窮和嘮叨?我也曾自己約束不再對妻那么暴躁,可到時總忍耐不住。今天又深為這事后悔起來,同時,生活的難題攪擾得我再也不能入睡。友人從重慶來信說,那里一切東西都較便宜,這末說來,真不該搶著出川了。
越想越清醒,午夜后二句鐘了,還一點也沒有睡意。
朦朦朧朧好像又回了重慶,又好像原來就在重慶,我做了某一個國營工廠的職員,官職不大,可也不太小,生活因此改善了很多。最大的一點是妻不再終天在我耳朵底下絮叨人家怎樣怎樣了,因為如今我們也和人家一樣,不必再妒嫉,也不必再羨慕。
就職的第一天,我即撥到家中兩個工人,一個專管燒飯和做一些零星事務,另一個種菜,喂豬。就在這一天,我給妻買了兩只小豬。——種菜養豬是那工廠的一種風俗。
應用的家具我也調整了一下,也可說全部換得煥然一新了,連灶都重新打過。反正公家有的是工人。一年多來我的書籍都堆在墻腳下,所以第一我先做了一個書架。妻又吵著要不銹鋼鍋,只好叫他們將這兩件盡快同時送來。
“雞吃菜怎么辦呢?”妻又吵了。其實她知道怎樣辦,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想怎么辦,因為有同事的前例可援。于是我照辦了,取了許多鏤空的廢白鐵葉來,圍成了頗為美觀的菜畦籬墻。
不到一月的工夫,一切齊備,妻滿臉笑容,不再那末愁眉苦臉,也不再那末長吁短嘆了。由此我益信孔夫子的道理,做人要先修身齊家,而后始可治國平天下。
什么國的一個參觀團來了。內中有一位團員是我多年前的老友,當然我應盡地主之誼,招待一番。雖是私人友誼,卻也有關國際“觀瞻”,得招待的像模像樣才成。我交涉妥當,由公家出這一筆費用。
事情做得十分圓滿,不但那位國際友人滿口道謝而去,一月后他在國內發表的文章且將我們中國形容得怎樣偉大,怎樣不得了。
他說他很幸運地在中國遇到了多年的老友,這位老友正干著在中國目前被大家公認為最清苦的公務人員,從這位友人以及這位友人的生活,他窺到了抗戰以及內戰期間中國各方面的情形及民眾的生活。不用說,這友人就是指的我了。總括起來,他報告了十五點:
一、中國政府最關心民眾生活,僅就社會人士公認為最清苦之公務人員而論,其戰時待遇較平時尤為優厚,英美諸國之情形則更瞠乎后矣。予曾親至一中級公務員家庭中參觀,并在其家中作半日客,目睹其生活狀況,詳詢各方面情形。公務員除一切日用品多取給于公家外,政府機關并供每人仆役二名。各公務員幾每家均于屋側隙地種植菜蔬,飼養雞鴨及羊豬,農業生產因以增加。予初見此種情形,甚感驚詫,經詳細探詢,始悉此為戰時遺規,類似此等機關,待遇大致相同。然則,即非屬生產機構之他種組織,想相差亦絕不至過巨。
二、中國雖抗戰八年,內戰又幾近二年,但人力迄未稍感缺乏,故兵源亦不虞乏匱。此事不特上舉事例可為佐證,予且親見稍高級公務員多備有重慶特有專利用過剩勞工之三人或四人大轎,供其本人代步,以及其夫人公子往劇院之用。此外,街頭擦皮鞋等他國常為十齡左右童子所操勞役,中國亦多為成年人之工作。各工廠中以工人過多,每人工作亦至清閑,甚至無工可作。故各職員日用之器皿,大而一桌一椅,小而至于火鉗水桶,亦無不由工人制造供給。雖各工廠中并無此項規定,甚且懸為禁例。但習俗相沿,已成為不成文法,而具文之規例反無人一顧。至于京滬蘇杭攤販遍地,尤為人力過剩之現象。
三、中國物資仍極充足,且亦有過剩之虞。雖戰爭中最需要之鋼鐵亦復如是。予曾見上述公務員家庭中之鍋、盆、水桶、以及火剪爐條等,均系用品質極佳之進口貨白鐵或純鋼制成,其夫人則有小輕金屬名章,其公子則有小飛機玩具。吾人曾指摘戰時重慶市政腐敗,水電缺乏,予亦可以予之人格保證,此為絕對不確之事。予嘗親詢居于彼處八載之吾邦人士,俱云常見白晝電燈與炎日爭輝,馬路兩側自來水潺潺而流。吾疑正如肥人之放血,此均為過剩現象。然則此等指摘,倘非別有用心,又能作何解釋!此則不可不注意者。
四、吾國此次戰爭不幸乃“為商人而戰”。中國則非是,獲食勝利之果者為一般公教人員。予抵京滬一帶適為勝利后之第四個月,該地等之德日僑俘已完全集中,向所居房屋數千幢,主人已易為堅持抗戰八年之公教人員。彼時各地物價已普遍下跌:布匹每匹約千元,黃金每兩約二萬元左右。彼邦名財政家宋子文氏于上臺時即言,“今后所患者為物價下跌,非為上漲。”國人均佩其目光卓絕。今日吾國某報乃竟刊載,上海生活指數較戰前高漲二萬八千五百余倍,并歷敘中國法幣發行數字為: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面侵略前夕,為十四億元,一九四五年底,經八年抗戰之后,增加為一萬億元。一九四六年增至四萬億元,今歲四月又增至七萬億元。吾敢誓言,此全為毫無根據之荒謬臆造,絕非事實。予相信宋氏之讜論,尤深信事實,而此事為予所目睹也。予方恐物價狂跌過甚貽人民生活以殷憂耳。
五、……
我正向下讀著,鍋鏟敲破鍋的聲音將我驚醒。抬頭看了看,妻正在床頭的爐灶上炒米飯,滿屋濃煙彌漫,如處云中。工人沒有,書架也沒有,屋外面沒有什么隙地,也不是分配來的敵偽產業,而是一家人局促在一間三層樓上。我的書仍然堆積在墻腳下,底下的已霉爛了。妻正撕了一本,一手搓著眼,一手向灶里填。
“那書你……”
怒火從心中冒起。但一開口便被煙嗆得咳嗽起來。下半句話沒有說出來,隨著又覺得還是不說的好了。代替的是呼了一口氣。
妻已懂得我的意思,凄怨的眼光向我掃了一下:
“破鍋濕柴,飯又怎么炒!要這些勞什子干么?沒有書還害不得這末苦呢!拉黃包車的都比我們好。”
我擦了擦眼睛苦笑了笑,因為我又想起了那個夢,又想起了那位國際友人的文章,只可惜末后幾段沒能看到。
妻瞪著兩只眼睛注視我,大概她懷疑我笑的原因,也許是懷疑我今天脾氣為什么這末好了。
(1947年《人世間》副刊第6期)
賞析40年代中后期國民黨統治的黑暗與腐朽達到極點,大小官僚,肆意劫掠,中飽私囊,大發國難財,導致整個社會物價飛漲,民不聊生。于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出現了少有的諷刺文學勃興局面,諷刺詩、諷刺劇、諷刺小說、諷刺小品競相出現。本文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一篇精妙的諷刺小品。它構思巧妙、聯想豐富、摹敘生動,形象地揭示出世態的惡濁和知識分子的窘況。
在總體布局上,它巧妙地采取了夢境和現實相對照的手法。現實中的“我”是個落魄知識分子,終日為窮愁所苦,以致脾氣暴躁,家庭不睦;而在夢中,“我”成了某個國營工廠的不太小的職員,于是處境頓然改觀,食用皆取自公家,且有工人服侍,妻不再愁容滿面、長吁短嘆,友人來訪由公家出資……然而,“鍋鏟敲破鍋的聲音將我驚醒”,回顧一望,“妻正在床頭的爐灶上炒米飯,滿屋濃煙彌漫,如處云中”,方知是“黃粱一夢”。兩相對照,更襯托出“我”的處境的凄涼慘淡,看似荒誕,然而正燭照出生活的真實。
小品文從文體意義上講是富于個性,富于自我的,但從內容上講,又應是富于社會性的。本文在揭示舊時代知識分子的窮愁潦倒時,并未局限于一己之身,而是展開了廣泛的對比聯想,使之具有深刻的世態諷刺意義。在夢境中,作者巧妙地插入了“國際友人”的一篇報道,攝錄了當時中國社會的種種矛盾現象和“怪現狀”:一方面說公務員待遇“優厚”,一方面卻是“每家均于屋側隙地種植菜蔬,飼養雞鴨及羊豬”;一方面是民眾日益貧困,一方面卻是人力物力的巨大浪費,工人無工可做,忙于給職員作私活,優質進口鋼鐵用于打造私人用品;一方面明明是物價千萬倍上漲,一方面國民黨財政大員卻揚言“今后所患者為物價下跌,非為上漲”……從而在矛盾對比中,揭露了所謂“中國政府最關心民眾生活”的假象。
本文對“我”的暴躁性格、郁怒情緒和無可奈何的心理以及世態風習的摹寫真實生動,結尾尤為波俏。看到“我”的心緒由怒而笑——苦笑的急劇轉換和妻的一時無從琢磨,讀者于會心的微笑中,不禁又會生出一種苦澀凄涼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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