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我和師陀、唐弢逛了一次杭州。忙里偷閑,連來帶去不過六天,籌備時間卻花了不少,臨走痛下決心,擺脫一切,這奇峰突出的灑脫,也算是我們八年蟄居的苦悶的發泄。
我是江南人,是頗喜歡江南的春天的,也許俗一點,卻俗得可愛。杭州就是如此。蕩湖,爬山,逛莊子,吃并不出在西湖里的“西湖醋魚”,幾乎是照例的了。清早看看曉風中的一堤楊柳,或者倦游之后,在湖心亭沏一杯龍井,看看暮靄中淡淡的遠山,雖不入譜,也自有勾人的力量,覺得我們祖國的河山真是可愛。唐弢是第一次到杭州,自然有他一份應有的新鮮。師陀戰前曾在西泠橋邊流連過幾個月,所以他能看出某處被砍走了無數蔭蔭的大樹,某處樓臺依舊,景物已非,不勝其丁令威化鶴歸來之感。這地方對我不能說太熟悉,卻也算是舊游之地,去年夏天還來過一次。若說印象,也應當以那一次為最深。
去年同行的是佐臨。那時候是因為在上海已經住不下去,倉皇出走,預備投奔我們(淪陷區的人民)所向往的“內地”。巧得很,去的那天是八月九號,天熱得像蒸。我們耽擱在一家茶莊里。剛到的第二天,就聽說蘇聯對日開戰了,市場大亂。再隔一天,飛飛揚揚地傳說著日本投降的消息。現在我們對“勝利”恐怕都不免有點倒胃口,當時對于這樣偉大的字眼,卻只能算是張生驚艷,“我本是多愁多病身,怎當你傾國傾城貌”,多少帶點單相思還夾著受寵若驚的味道。抗戰真要結束了嗎?寧信其無,不可信其有。出去走走,打聽打聽吧。到了下午,火車帶到了上海的新聞,聽說上海已經鬧翻了天,全市懸旗,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看見日本兵就圍著起哄,還有拿西瓜皮打日本兵的。那么像是真的了。
我們很懊悔沒有遲走一兩天,趕不及參加那個熱烈的大場面。仔細想來,上海人對于中國這樣天翻地覆的大事情,真正如醉如狂的也不過是這么一次吧,以后他們立刻就成為被“劫收”的對象了。第二天,杭州的日本憲兵隊到處張貼告示,說是有誰造謠生事,有損“皇軍”威信的,決定軍法從事,嚴懲不貸。湖濱就貼得有這種布告。為了紀念它,我們曾在那兒拍了一張照片。
杭州還是靜靜的,跟水波不興的西子湖一樣。既來之,則安之,理當逛了西湖再說。這時杭州很有些預備走屯溪的熟人,陳西老正在湖邊作“隱士”;佐臨的二弟佐燊,熟人管他叫二爺的,就帶著他的夫人和孩子住在旅館里,游伴倒是不少。我們雇船下湖,太陽燙得可以,連湖上吹來的風都是灼熱的。里湖禁止通行,荷葉荷花把湖面都密密地封住了。上岸去了一次岳墳。蘇堤不準走,靈隱聽說可以去,不敢冒險,卻逛了玉泉。日本兵照舊在那兒活動,行若無事,要不是玉泉的魚不大可口,他們大概還可以隨時撈取,吃著消遣。湖濱公園夏晚循例滿設茶座,這時也照舊的熙熙攘攘。我們每夜去喝茶,西湖在月下幻成了銀灰色,好看得很,只是沒有船只,因為日軍禁止入夜游湖的緣故。
八月十五日,混沌的消息漸漸成形,但依然有點搔摸不著的感覺。“神圣”的“內地”看來可以不必去了,雖然那時候到交界地方去抓一把泥土回來,似乎也有滌垢去污脫胎換骨的靈效。二爺夫婦決定搬到西泠,預備好好地欣賞幾天湖光山色,然后回上海。坐著船送他們到了那邊,時間已近正午,陽光炙得人軟洋洋地,西泠飯店蹲在山腳上寂靜無聲。這是杭州最好的旅館,大日本軍管理,住著許多日本高級軍官。我跟佐臨出旅館的時候,從穿堂間望緊閉著玻璃門的客廳里,正是一個無限嚴肅的場面:對著一具無線電播音機,全體日本軍官肅立低首,播音機里送出嚴冷而悲哀的聲音。我們很快地聯想到:他們也許在聽取日皇的投降報告吧?如果不錯,那么這是目擊了我們民族的敵人——一個強悍的軍國主義國家倒下去的歷史場景,我們總算不虛此行了。二爺安頓好房間,趕來告訴我們,他看見日本軍官一邊聽著廣播,一邊掏出手巾,默默揩掉頰上的眼淚。
哦,他們哭了,我們自然應當笑。在樓外樓午飯的時候,我們喝了酒。飯后下西湖。佐臨的生活和他的工作是永遠分不開的,他做夢也往往不離戲劇,這次原為逃難而來,不料就要回去迎接太平歲月了,我提議就趕這幾天弄一出戲,利用炎炎的夏午,就在船上談出一個眉目來。軟風掠過湖面,偶爾夾一陣輕涼,更多的卻是熱浪。在閃亮通明的天空下,似乎整個西湖都鍍了金,連四圍的遠山也須眉畢現,逼得人眼睛發花。好像八年的疲勞都來圍攻了,我們想睡覺。
把船停泊在金帶橋下,涵洞里有襲人的陰涼,風吹得忽忽作聲,真當得忘懷千古酣然一夢。可是我怎么也睡不著。當前的環境如此恬靜,仿佛時間和空間同時凝固,而我們卻被歷史的大網篩下來,摔在太空以外。這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變,就這么輕輕收場,全世界已經聽不到槍聲了嗎?戰爭從此消亡,和平已經來到人間了嗎?我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一顆心虛飄飄地,只是沾不著邊,要抓住點什么,也抓不住。我曾經夢想這一天,全世界到處擠滿著人,大家歡呼狂笑,滿臉是淚。……我無意中看看舟子,他正斜倚船尾,把雙腳伸在水里,閑閑地打著水。
佐臨顯然也沒有睡著,他忽然睜開眼睛說:“你聽聽,什么聲音?”凝神細聽,微風過處,一陣陣傳來隱約的人聲,窎遠,然而宏大,像是人海中起著波濤,醞釀風暴。也許湖濱已經鬧起來了。我們決計把船搖向湖濱去。佐臨望著遠處,若有所悟,一個預言家似地說:“打完了仗,干戲也許麻煩更多了。”他大概也沒有料到這個話竟成了語讖。
回到旗下,一切如舊,市聲遙聽近卻無,原來我們為它所騙了。但過了一夜,事情終于證實。昨天還宣傳著“大東亞”的報紙,今朝一個大翻身,向讀者從容報捷。滿街是國旗,鞭炮聲斷斷續續響了一整天,晚間上飯館,古趣盎然的手拉風扇已經拆除,招風又可以用電力了;黑布的防空罩一旦撤消,更是滿處透露著明亮和喜悅——似乎是人世從來沒有過的明亮和喜悅。
現在勝利叫我們失望,可是先前的確叫我們激動過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解放的風和光,至今還給我很深的印象。
這次到杭州,雖然不免隨處是劫后的創痕,然而到底是勝利了,湖上總算已經沒有什么禁地,可以讓游人自由行動。因為時間可貴,我們把游程排得密密匝匝,幾乎一點空隙都沒有。旅行最重要的是優閑,這種“鞠躬盡瘁”的玩法未免落于下乘,可是也沒有辦法。許多被封鎖了八年的所在,我們走馬看花地都到了;還尋訪了幾處一般游客不大涉足的古跡。最使我喜歡的卻是靈隱道上的桃林,漫天遍野,綿延不絕,像點一地的胭脂。我從來沒有欣賞過這樣的情景。蘇堤原是我所喜愛的地方,去夏到杭州想去走走,卻頂頭碰著個直眉瞪眼的日本兵,只好不聲不響退回來,這次總算痛痛快快地流連了一清早。霧還沒有消散,整個西湖是淺藍帶乳白,遠山像涂了幾筆石青。如果西湖的好處是清和秀,這時候可算清逸秀麗到了極處。堤上靜得出奇,偶爾有鳥語一聲兩聲,一個少女騎了自行車,穿過夾道的垂楊,在如霧如煙的綠色中逝去,留下的還是一堤空寂。堤邊有幾樹臨水的桃花,正當盛開,這幾點嫣紅似乎就飽孕著滿湖的春色。這才是西湖,才是春天!謝謝勝利,我們總算度過一次春天了。
白天玩得高興,晚上就在旅館里大作打油詩。唐弢打得最多,師陀也有所作;讓我抄下自己的一首,作為這篇小文的結束:
忍看降幡出帝城,水天渺渺一遺民;
蒙羞豈欲朝西子,千古惱人是戰聲。
這說的是一個船夫所講的故事:勝利以后不久,一對日本的年輕夫婦,從太和園痛飲出來,放棹湖心,男的忽然縱身跳下水去;船夫要打救,女的滿面淚痕,拉著船夫苦苦哀求,請他不要援救她的丈夫。……這故事使我陷入復雜的情緒,不知道是酸是苦,是悲憫是憎恨,還是悚懼。和平對全世界人民說來都是福音,對于侵略者和被黷武主義所麻醉的人,卻是如此這般的愚昧的悲劇。無論如何,我們應該讓這種可怕的現象在世上永遠消滅了。寫在這里,作為我們的一個警惕吧。
一九四六年五月九日夜
(1956年作家出版社《遙夜集》)
賞析“隨筆”下筆并不隨便,好的抒情式隨筆仍然處處傾注著作者的藝術匠心。柯靈的隨筆式散文《在西湖——抗戰結束那一天》是以8年的抗日戰爭對中國人民及對日本侵略者的生活和心理影響作為情節線索來組織材料的。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社會災難,深重的民族悲劇,生活流離,情感壓抑,情緒憤激。因而也就給文章打下了冷峭、沉郁的情感基調。即便到了勝利的那一天,杭州及其聞名于世的西湖還是“樓臺依舊,景物已非”的景象,一年之后仍然景色破碎,湖面冷寂,氣氛沉悶。即使因為“突然”勝利的到來,使得似乎整個西湖都鍍了金,也是稍縱即逝的。
這種外在客體與內在情感和諧統一的頗為嚴密的結構,恰好體現了柯靈散文的小說化特征。作品以審美主體為中心,以戰爭情緒為心物契合點,意識涌動,情節鋪張,結構雖無跌宕之興,卻有起伏之義。情、景、理一體交融,賦予了西湖以深沉的人格的力量。清秀、靜謐、春動的西湖映現了主人公們的民族戰爭勝利者的心境。盡管作家用散點透視法來點出湖象、街景、人情、戰事,作品結構卻令讀者無松散之感,不能不是藝術功力所致。此點與柯靈的材料小大不拘,巨細不遺,善以小題目做大文章的一貫風格相符。
不能不看到,杭州戰事的“混沌”,籠罩于西湖之上的對抗戰勝利的遲鈍反應,情感的似夢非夢,勝利之后恐怕更麻煩的預兆,以及勝利一年之后仍未能清除掉生活中和精神上的陰霾,無疑是對國民黨統治者的政治行為的深刻藝術揭示。而置勝利后仍存在三尺摩頂之上的陰沉空氣于不顧,而歡笑,而飲酒,而游湖尋景,而幾天弄一出戲,直至大作打油詩,諸多動作無不顯現作者及其同仁的信念和美好向往。而以嘲諷日本侵略軍的打油詩作結也正暗含著對國民黨統治者的沒落前途的比測。
作品對西湖有四處描寫,相隔一年,每次各有兩處,虛實相間,涼熱同調,景不同,情相異,在主觀情緒與客觀環境的交織映應上呈現出一種鮮明的力度。一年之中,主人公們的思緒由悲寂、感傷到沉郁、冷峭的轉移,體現著一種具有歷史厚度的深沉的情感偉力。
柯靈是散文家,又是劇作家,不同的藝術造詣鑄就了他具有散文家的細膩情緒和劇作家的嚴謹思維的雙重特征。
柯靈有著同情弱小、憎恨邪惡的天性。因此在對杭州的懷舊中,在對抗戰勝利的切盼中,浸透著對祖國深沉的愛,對侵略者的刻骨的恨。這一副清醒的頭腦,導致了他后來的散文小品,更趨情緒激昂,理析言強的新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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