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始得李生于河中,今相遇于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見,吾與之皆未冠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與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時無度量之心,寧復可有!是生之為交,何其近古人也!
是來也,余黜于徐州,將西居于洛陽。泛舟于清泠池,泊于文雅臺下;西望商丘,東望修竹園,入微子廟,求鄒陽、枚叔、司馬相如之故文,久立于廟陛間,悲《那頌》②之不作于是者已久。陜西李翱、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實同與焉。
貞元十六年③五月十四日,昌黎韓愈書。
(《韓昌黎文外集》)
注釋①未冠——未成年。古代男子20歲行成人禮,結發戴冠。②《那頌》——《詩經·商頌》的首篇。③貞元十六年——即公元800年。貞元,唐德宗年號。
賞析《題李生壁》是一篇出色的小品文。他鄉遇故友,生出幾多人世滄桑的感慨,牽動縷縷對舊日情誼的眷戀,韓愈盡題之于壁。前人評曰:“低徊唱嘆,深遠不盡,無韻之詩也”。
李生名平,是韓愈少年時代的朋友。那時,他們涉世未深,天真爛漫,“無度量之心”。14年過去了,這對老朋友又在下邳相遇。此時,韓愈“黜于徐州”,對世道的坎坷有了切身體驗,見到老友,感慨萬端。寥寥筆墨中飽含著對往昔美好時光和純潔友誼的珍視,也浸潤著一種隱隱的感傷情緒。
文章開頭的一節文字幾乎句句都有“始……”、“今……”、“昔……”的字樣,撫今追昔的感喟溢于言表。童心童趣,是人生中彌足珍貴的東西,尤其是成年后際遇坷坎之時,懷舊情緒更加濃烈。“昔時無度量之心,寧復可有!”歲月無情地泯滅了作者的赤子之心。那么,李生呢?“是生之為交,何其近古人也”。李生古道熱腸依舊,赤子之心猶存,眼前的李生還是作者記憶中的李生。作者心靈滾過陣陣慰藉,又猛然顫動幾絲傷感。自己從前的“無度量之心”已不復得,而今對懷才不遇、命運多舛、古風不存、古道不行,不可能無動于衷,淡然處之,身心在仕途奔波中早已疲憊。見到李生,作者才更深地感覺到,十幾年來,自己失落了許多。
個人的命運際遇總是與世風的清濁相連。作者尋求古賢遺響,緬懷殷商文化,但在這片土地上看到的是什么呢?《那頌》久已不作,枚乘、司馬相如的錦繡文章也不可復得,西漢梁孝王故城依舊,而梁孝王禮賢下士的遺風已蕩然無存。不難看出,這一切純屬作者的想象或憧憬:一則作者將自己向西暢游的具體景點告訴李生,因為此一別更難測相見之日,老朋友只能在意念中追尋自己的蹤跡,捎去深切的思念,可見二人情誼深長;二則作者尚未成行,即想象古人不可見,古風不復存,感傷的情緒與前文所寫老友下邳相遇時的撫今追昔一脈相承;細細品味,作者對古跡景點的選擇無不與自身的某種寄托密切相關。總之懷舊、吊古,都是基于傷今。這篇小文雖稱不上回腸蕩氣,但卻“低徊唱嘆”,抒發出渴望真誠,渴望有為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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