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賞析|編年|考證|本事|匯評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冷,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編年】
德祐元年(1275)作。黃畬《山中白云詞箋》卷一:“此詞于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作者二十八歲時作。”
【匯評】
陸輔之《詞旨》卷上:樂笑翁奇對,“接葉巢鶯,平波卷絮。”
陸輔之《詞旨》卷下:警句:“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薄澳_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張惠言《批校山中白云詞》:陸文奎跋語云:“淳祐、景定間,王邸侯館,歌舞升平,君王處樂,不知老之將至,余情哀思,聽者淚落,君亦因是棄家遠游無方者,此詞蓋斯時作也。時叔夏年二十八。此后皆入元所作。
劉熙載《藝概》卷四:今觀張王兩家情韻,極為相近,如玉田《高陽臺》之“接葉巢鶯”與碧山《高陽臺》之“淺萼梅酸”,尤同鼻息。
許昂霄《詞綜偶評》:《高陽臺》淡淡寫來,泠泠自轉,此境大不易到。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陸輔之《詞旨》摘樂笑翁警句十余條,閱《山中白云詞》,警句殆不止此。因為之補: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陳廷焯《云韶集》卷九:《高陽臺》(《西湖春感》)情景兼到,一片身世之感。東風二語,雖是激迫之詞,然音節(jié)卻婉約。惹甚閑愁,不如掩門一醉高臥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玉田《高陽臺》“西湖春感”一章,凄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與碧山自出一手。樂笑翁集中亦不多覯。詞云:“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陳廷焯《大雅集》卷四:凄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似此真不減王碧山矣。
譚獻《譚評詞辨》:“能幾翻”句,運掉虛渾。“東風”二句,是措注,惟玉田能之,為他家所無。換頭見章法,玉田云“最是過變不可斷了曲意”是也。
譚獻《復堂詞話》:運掉虛渾,玉田云:“最是過遍,不可斷了曲意?!?br>
王國維《人間詞話》:“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楊希閔《詞軌》卷六:篇中“簾”字噤口韻,似亦少疵。
麥儒博《藝衡館詞選》:亡國之音哀以思。
沈龍祥《論詞隨筆》:詞貴愈轉愈深,稼軒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玉田云:“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毕戮浼磸纳暇滢D出,而意更深遠。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夏閏庵云:“此詞深婉之至,虛實兼到,集中壓卷之作。”起二句寫春景,工煉而雅?!翱椿ā倍洌驯沓龃焊??!皷|風”二句,以才人遘末造,即飲香名,已傷遲暮,與殘春之薔薇何異?!捌嗳弧比渑c“燕子”四句皆極寫臨流憑吊之懷?!靶鲁睢倍?,悵王孫之路泣,何等蘊藉?!绑细琛币韵挛寰洌瑝魯喑?,心甘退谷,本欲以閑眠淺醉,送此余生,鵑啼花落,徒惱人懷耳。
陳匪石《宋詞舉》:此調北宋無考,始見于《陽春白雪》第三卷僧皎如之作。吳文英以后,漸多作者?!恫萏迷娪唷放c《慶春澤》分出,為圖譜者仍之,《歷代詩余》亦仍之。然句法、平仄均同,原系一調,萬樹之說極諦也。但另有九十九字體,過變六字句,且協(xié)韻,吳文英“芳洲酒社詞場”、“壽陽空理愁鸞”(杜文瀾說朱刻張氏鈔本《夢窗詞》正作此)可為明證。即僧皎如之“東郊十里香塵”,有無“軟”字者(《詞律》錄舊譜),亦與之合。而王沂孫“篝熏鵲錦熊氈。一任粉融脂涴,猶怯癡寒”,依王鵬運?!痘ㄍ饧?,無“一”字。蔣捷“芳塵滿目總悠悠”,依《彊村叢書》刊元鈔《竹山詞》,無“總”字。尤見一百字外,僅有過變六字、協(xié)韻之一體。而兩兩相比,只增一字者少一韻,其他平仄全符,當屬纏聲之關系矣。起兩句應對,“到薔薇、春已堪憐”應上三下四,自是定格。并除過變三句外,前后句法、平仄悉同。其須注意者,“但”是領句之字,不可作二、三詩句。若“苔深韋曲”八字,則與前后兩結同為可對可不對矣。至“更凄然”、“莫開簾”,《天籟軒詞譜》謂系協(xié)韻,杜文瀾亦云然,證之各家及玉田另一首,皆無協(xié)者,只能認“然”字為撞韻。天籟軒又謂“當年”系句中韻,說亦孤證。
起兩句,陸輔之列入奇對,以體物與琢句之工,玉田本色也。合全篇觀之,從春暮景物說起,為歸船所見者,承以第三句,“斷橋”點出西湖,“歸船”拍到自身,“斜日”是船歸時候。下即突起緊接“能幾番游”兩句,盛時不再,無限低徊,語意極悲,筆力絕大。譚獻以“運掉虛渾”稱之,其篤論矣。第六句一開,第七句一合。未到明年,尚有薔薇可看,似東風伴之且住。然春到薔薇,已成婪尾,轉覺堪憐?!案弊诌M一層。“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絕無春氣,故曰“凄然”也。前遍題面已足,后遍再由“能幾番游”之感引申言之。第一句曰“當年燕子知何處”,近與“萬綠”、“荒煙”之地,遠與“能幾番游”之時,嶺斷云連,作提空之筆,即玉田所謂“過變不可斷了曲意”者,故譚獻標出“章法”二字。“但”字一轉,筆又一落?!绊f曲”、“斜川”,貴游舊地?!疤ι睢?、“草暗”,春末夏初。意從麥秀、黍離化出,鷗燕對照,燕子不知何往,新愁竟到鷗邊,曰“見說”,曰“也到”,然疑不定,啼笑皆非。愁至于此,笙歌之夢不能續(xù)矣,鮮有掩門閑眠矣,且簾不忍開,飛花啼鵑不忍見聞矣。加倍寫“新愁”,一步緊一步,一層深一層。陸輔之以“見說”二句、“莫開簾”三句為警句,實則“見說新愁”引入本旨,以后無一字非急淚也。陳廷焯曰:“凄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鄙w以玉田此詞,參諸當日處境,“薔薇”、“笙歌夢”、“飛花”、“啼鵑”,似皆有所喻?!耙娬f”二句,與題《漁隱圖》之《如夢令》末句“見說桃源無路”同一語意?!盁o心再續(xù)”,又似有不得不灰心、不得不袖手者在,洵志而晦矣。若不論身世,但論春暮之悲,亦如顏魯公書,力透紙背。于此可悟深入淺出之訣。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此宋亡后,張炎重到西湖所作。其一種凄涼怨慕之情,躍然紙上。“萬綠”兩句,將亂后西湖景象全副寫出。蓋于賈似道當國時,西湖葛嶺、里湖一帶,皆其別墅所占地,游人無敢過者,都城在籍妓女,皆隸屬賈家,終日歌舞為樂,人無敢犯者,今則成為“一抹荒煙”矣。下半闕則將兩宋滅亡之感,一齊托出。“當年燕子”,用劉禹錫吊古詩,哀北宋之亡也?!靶鲁睢眲t哀南宋也?!帮w花”、“啼鵑”,暗有所指,殆皆故宮人及遺民之流落可哀者。
劉永濟《微睇室說詞》:此宋亡后,作者重到西湖春景闌珊,而生亡國思,故有此作。蓋自南宋建都杭州,西湖乃都人游樂宴會之地,周密《武林舊事》記載甚詳,可供參考。起首三句即從游歸著筆?!敖尤~”二句乃春晚之景?!敖尤~”用杜甫“接葉暗巢鶯”詩句。“能幾番游”二句,誦之使人有朝不保夕之感?!皷|風”二句尤令人懷好景無多之懼?!八N薇”開花于春末夏初,故有“到薔薇春已堪憐”之句。過拍“萬綠”八字,則將亂后西湖殘破景象全面寫出。換頭以下,更將家國興亡之感詠嘆一番?!爱斈暄嘧印庇?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liuyux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詩意,見今昔盛衰?!绊f曲”本在陜西長安皇子陂西,唐時諸韋聚居之地。“斜川”在江西,陶潛有正月五日《游斜川詩》,此以古地寓南北淪喪,故有“苔深”、“草暗”之語?!靶鲁钜驳晋t邊”仍歸到游湖有感?!盁o心”二句正感傷之情緒?!帮w花”、“啼鵑”,雖亦春晚之物候,實指故宮人及遺民之流落者,曰“怕見”,曰“怕聽”,作者之哀思深矣。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西湖春感,沈哀沁人。“接葉”三句,平起,點明地時景物?!澳軒追眱删?,陡轉,嘆盛時無常,警動之至?!皷|風”兩句,自為開合,寄慨京深?!案弊诌M一層寫景,“萬綠”八字,寫足湖上春盡,一片慘淡迷離之景。換頭承上,提問燕歸何處?!暗弊诸I兩句,嘆春去、燕去,繁華都歇。“見說”兩句,以鷗之愁襯人之愁?!盁o心”兩句,實寫人之愁態(tài)。江山換劫,閉門醉眠,此心真同槁木死灰矣。末以撇筆作收,飛花、啼鵑,徒增人之愁思,故不如不聞不見也。
夏敬觀《映庵詞評》:疊“怕”字但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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