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年齡的觀念不是那么固定的,甚至是有些奇妙的。至少在我是如此。當我在六、七歲時,十五歲的少年我覺得已是很大的人了。當我十七、八歲時,我把三十歲的人看作已進入老年。而現在,我覺得五十歲的人是多么年輕,因為我自己已過六十歲了。
人當然是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活過來的。但是,當我六十歲生日的那一天,我的確有一種驚異之感:我真的已經六十歲了么?怎么會這樣快,這樣突然呢?曹丕有云:“四十之年,忽焉已至。”過去讀這句話只是輕飄飄地帶過去了。現在才對“忽焉已至”的含意深有體會,而且還頗有一點感慨,意識到自己已進入老年了。
前兩年,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丁玲同志說:“如果我再年輕十歲該多好!”說這話時,她是七十六歲。我又在另一篇文章里看到,一個八十多歲的有名的演員,當他聽說另一個演員是六十多歲時,就贊嘆地說:“一個幸福的年齡!”
那么,當我以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些比我年輕的人時,還有人正以羨慕的眼光看著我現在的年齡,在他們眼中,那還是“幸福的年齡”。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又感到欣慰。英國作家薩·毛姆說:“不想過去,更重要的是永恒的現在。”完全不想過去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更要珍惜的應該是現在——永遠在你面前的現在,永恒的現在。而且,要像羅馬詩人賀拉斯所說的:“抓住那似水年華,抓住!抓住!”
二
而且,我想到,“老”的概念是不能僅僅從生理學上去看的。
曹禺同志的劇本《蛻變》,反映的是抗戰時期內地某小城中一個醫院的情況。那里面作者所歌頌的一個人物梁公仰是正直、果斷、生氣勃勃的。有一個老年的小公務員問他的年齡,當他得知梁公仰比他更大時,大吃了一驚。梁公仰告知了他一個“不老”的秘密:“當你自己不覺得老的時候,你就不會老!”
“年齡不饒人”當然是一句真理。人進六十歲以后,體力、腦力往往就不大如前了,容易得各種老年疾病。所以應該注意保養和鍛煉自己的身體。但是,更重要的是精神。一個三四十歲的人,有著好的體質,卻可能充滿了暮氣;有的六七十歲的人,身體可能已不那么健康,精神卻還非常年輕。關鍵在于你的心情,你的思想感情。當你常常感嘆自己的老,而避開一些世事一心養老,你就會漸漸真的老了。而當你心中還保留著年輕時的火焰時,你就會永遠年輕,即使你已滿頭白發,步履蹣跚。
有一位有名的老畫師在他的畫的題款上寫著:“年方八十”。他的不服老的氣概,他的向前看的精神,他的繼續前進的雄心,都蘊藏在這“方”字中。這“方”字有千鈞之力。
三
因而,我不太喜歡屠格涅夫的題名為《老人》的散文詩,雖然那像他別的散文詩一樣,是寫得很美的。
我不喜歡的是那里面流露出的沉重凄涼的情緒。他說:
黑暗、沉重的日子到來了……
你自己的疾病,親人們的痛苦,老年的凄涼和悲哀……。你曾獻身過的一切。都一去不復返地在消滅和毀滅了。走的是一條下坡路。
在他眼中的老年是多么暗淡、無望。于是,他說:
那么,你感到憋悶時,請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記憶中去吧,——在那兒,深深地、深深地,在百思交集的心靈深處,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會重現在你眼前,為你閃耀著光輝,發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飽孕著新綠和春天的嫵媚與力量!
而最后他提出這樣的勸告:“但你得小心……可不要朝前看呵,可憐的老人!”
這首散文詩是感人的,因為它是屠格涅夫內心的真誠的表白。屠格涅夫大半生都是在異國度過的,現在自己老了,又多病,而且他的自由主義的幻想也已經破滅,所以他的心情才那樣悲涼而沉重。
在我們今天,我想,是應該在精神上比屠格涅夫站得更高的。因為,時代不同,社會也不同了。
當然,一個人年歲大了,有時不免有為疾病所糾纏的痛苦,有時不免有“來日苦少”的那種悲哀。有時不免容易感覺到精神上的某種寂寞,因而沉緬于青春時期的歡樂的時光,或是回顧自己生命的道路。……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因為如此,就應該提醒自己,不要沉淪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就是屠格涅夫,由于他究竟是一個向往真理、追求真理的人(姑無論他是否找到了真理),在他的晚年,在寫《老人》的同一時期,也還寫了一些富有生氣、對人生充滿了向往的散文詩,如我們所熟悉的、歌頌俄國女革命家蘇菲婭的《門檻》。
我常常想,對待生命,要有一種哲人的明智:順乎自然,也就得到了自由,原不必在衰老面前傷感,哀歌。誠然,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即使理智上有所認識,在感情上未必能達到。但是,我們應該爭取做到!
梅林在《馬克思傳》中,是這樣說到晚年時的恩格斯的:“他不是那種在溫室里很快地開花結果而后又更快地凋謝的早熟的天才,他的青年人的熱情,是發自崇高思想的真正不熄的火焰,這火焰溫暖著他的老年,正如它曾經燃燒著他的青春一樣!”我們當然不是恩格斯那樣“早熟的天才”,但是也曾經為“崇高的思想”所鼓舞,并在那指引下進行過斗爭,因而,我希望那曾經燃燒過我們青春的火焰,還能溫暖而且照亮我們的老年。
1983年8月
賞析《老年》全文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圍繞“老年”這個概念問題展開,作者以生動的筆觸回顧了自己在不同年齡階段對“老年”的認識,接著又借助他人的體驗,于字里行間告訴讀者這樣一個道理:某種意義上說,老年是一個相對的人生階段。不同年齡的人,對老齡的概念是不同的。這決非詩人的浪漫所致。事實上,承受過歲月風雨愈多的人,其心目中的老齡就愈高。近日,我讀到一位年近八旬的老知識分子的文章,他確確實實地把五六十歲的人看作是中年一代。而在他那個老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一些九十左右的老人看他,又顯得年輕呢。
在文章的第二部分,詩人跳出生理學的范疇,進而從心理的角度來論說“老”的問題。同樣,詩人依然是運用一些例證和名言警句,來證實自己的體驗。有的被人們重叨了千萬次的俗語,楔入詩人的筆墨中之后,一下子煥發出新的活力,給人以深刻的啟迪。
詩人所以要寫這個題目,除了他“年屆花甲”之外,也不排除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老人》對他的引發作用。他明確地表示,他不喜歡《老人》,因為屠格涅夫流露的是一種沉重而凄涼的情緒,把老年看作是“黑暗、沉重的日子”;甚至提倡老人們去“追溯往事”,認為這樣可以重煥青春的力量。顯然,如果運用屠格涅夫的“妙方”,只會是事與愿違。那么,一個人進入了老齡階段,究竟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去對待自然規律造成的衰老和疾病呢?作者一改詩人的筆調,以哲理的口吻告訴我們:“順乎自然,也就得到了自由”。倏忽間,使讀者對生命的領略又進入了一種新的境界。
生命對每個人來說,只有一次。即便是壽延百歲,相對于無盡的時間長河,也是百年一瞬。他老了,一個滿腹才華的詩人老了,那不盡的思緒,比常人多出百倍千倍的感慨,如何抒盡呢?作者只用了這兩千多字,并且寫得很灑脫,很有哲理色彩。因為,他手中有一支不老的詩筆。一晃又是十個春秋,曾老度過了古稀之齡,他的筆管還在流淌著令人敬服的活力。我又想起了當他飽嘗過二十多年的人生坎坷復出文壇之后,有人評說他的那句話,與一些難友比較,他的“外部(身體)變化最大,內部(思維)變化最小。”這話,可以說是對《老年》的最精辟的注腳。
《老年》,一篇詩哲的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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