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想再寫點什么來紀念魯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我又把《魯迅全集》翻了一遍。當接觸到有關殷夫(白莽)同志兩篇紀念文字的時候,心里感覺著有些說不出的沉滯。我想,如果殷夫同志他還活著,現在已經是四十多歲,在政治上很成熟的人了。然而,竟還像魯迅先生所說:“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現,像活著一樣。”在我的心里,他還是很年青。
魯迅先生回憶他:“熱天穿著大棉袍,滿臉油汗,笑笑的對我說道: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來的。”而我,從這敘述里,卻看到了這對面說話的兩個人;他們的音容神態,如面對時那樣的吸引著我。但他們離開人世,一位已經是二十年,一位是二十六個年頭了。
殷夫同志,在我們中間是年紀最青的,我們總是把他當“小弟弟”看待,非常的喜愛他。因此,他留給我們的苦痛也最深。犧牲了的同志很多,只有他是更多的出現在回憶之中。記得我和他的相識,是在第一次大革命失敗以后,是一九二八年的春天。那時他在吳淞同濟大學讀書。
《太陽月刊》是這年一月開始出版的。就在創刊號發行不幾天,我們收到了一束詩稿,署名是殷夫。我立刻被這些詩篇激動了,是那樣充滿著熱烈的革命感情。從附信里也證實了他是“同志”。于是,我不自覺的提起筆,寫了復信,約他來上海。還很快的,以非常驚喜的心情,告訴了光慈、孟超和其他同志。這就是發表在《太陽月刊》上的殷夫同志的第一組詩。
在約定的日子,他果然按時到了我指定的地點。我們見到他那樣年青,真是說不出的愉快。他內心也很激動,幾乎一見面就要叫了起來。我們立即把他拉到臨近的一家廣東茶座。他,和魯迅先生所記一樣,“面貌很端正,顏色是黑黑的”,中等身材,留著短發。這一天穿著西裝,但并不新,是深色。
我們在茶樓談的很多。在談話中,他有時給我們以羞澀的感覺,就更襯托出他的年青和純樸。從這次談話中,我們知道他曾經被捕,現在學校的環境對他也不利,但他還是想堅持在這里學好德文。知道他和在蔣介石那邊哥哥的關系,說他哥哥怕他革命,總想把他帶在身邊。更多的,是談他的詩,他的寫作生活,當時的文學活動。他說話時總是很沉靜,聲音相當低,像在秘密會議場子里一樣。句子很短,很明快,也很誠懇。完全顯示出革命者的樸素風格。情況,和魯迅先生的初次會見迥不相同,這主要恐怕是由于黨的關系吧。
從這時起,他就成了太陽社社員,經常的給我們刊物寫稿。自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我們先辦《太陽月刊》,被國民黨查禁后,改名《時代文藝》,以后又改名《新流月報》,左聯成立后辦《拓荒者》,他都是經常的撰稿人。由于我實際負責編輯,和他的接觸也最多。大約同濟的環境對他愈來愈不利,到一九二九年,就離開了那里,回到團內工作。他參加了《列寧青年》的編輯。
他在《列寧青年》上發表的稿件很多,我所見到的有詩、散文、政論和翻譯。當我見到他從俄文翻譯過來的文稿時,我很驚奇,因為我知道他懂英文、德文,沒有學過俄文。后來遇到他,才知道他又學了五個月的俄文,結果竟能進行翻譯了。我感到他真是一個天才,幾乎想把他抱了起來。我很得意的把這情況告訴了很多同志。
我記得和他最后一次的見面,是在他被捕前不久,約當一九三○年的冬天。這一回約定見面的地點,大約是四馬路一家書店。他這一回穿的是長袍,是深灰色的。天很冷,他把兩手插在西裝褲里,里面是套頸的深紅羊毛衫。就這樣,我們從四馬路談到五馬路、六馬路,又談了回來,往返了不少次,我記得總有兩小時光景。談些什么,我已經記不起了,總之,彼此談的很有興致,中間還夾著憤慨。一直到兩個人都走得很疲乏,才戀戀不舍的分開。
以后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了。一直到他被捕后幾天,才由他的好友柯漣同志來通知我。柯漣同志那時好像是在江蘇省委工作,也曾給我們寫過稿。他告訴我,殷夫同志那天由外面回來,看到馮鏗同志留條,就按那地址去開會,走進去就被捕了。告訴我,殷夫同志的住處已被捕房找到了,留了人在那里監守。我急急的問他殷夫同志的原稿,他說沒有拿出,有好幾本詩集,里面有一本完全是為柯漣同志寫的。我要柯漣同志通過房東去設法。但結果,沒有辦法能接近房東,不久捕房就把所有的東西拿走了。而柯漣同志,他的好朋友,也在不久以后,遭受到國民黨的逮捕,被槍殺了。
殷夫同志犧牲的日子,是一九三一年一月七日(他生于一九○九年)。據我當時所聽到他們犧牲的情況是這樣:他們本關在上海龍華國民黨警備司令部監獄里,這一晚他們突然被帶到后園,逼他們背墻排立,殘酷的用機槍向他們進行掃射,他們意識到是犧牲的時候,就英勇的喊著口號倒下去。以后就被埋在預掘的幾個坑里。當時什么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
魯迅先生對殷夫同志他們的犧牲,從“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的詩句里,是反映了他極度的憤慨。從回憶里,也可以看到他對殷夫同志的愛護。魯迅先生愛殷夫同志,愛魯迅先生的也莫不愛殷夫同志。我們的同志更無一不愛殷夫同志。在魯迅先生的紀念日子里,來回憶一下殷夫同志,魯迅先生死而有靈,當也是很欣慰的吧。
我們將永不會忘卻魯迅先生悲憤的詩句,和殷夫同志響亮的預言:
“未來的世界是我們的,
沒有劊子手斷頭臺絞得死歷史的演遞。”
——殷夫《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
一九五六年
(1956年10月20日《北京日報)
賞析早在30年代,魯迅先生曾寫過兩篇關于殷夫的記念文章——《為了忘卻的記念》和《白莽作<孩兒塔>序》,這兩篇現代散文的杰作,感動過無數讀者。然而,當我們讀到老作家阿英在魯迅逝世20周年寫的這篇隨筆時,仍然被激發出強烈的感情波瀾。
由于作者與殷夫是并肩戰斗過的革命同志,又都是“太陽社”的作家,并對殷夫這位“小弟弟”很喜愛,“犧牲了的同志很多,只有他是更多的出現在回憶之中”,因此這篇懷人的文章,情感真摯濃郁,如陳年佳釀,而老作家嫻熟的筆觸,又使文章從布局到寫法,呈現出連貫和諧、靈活自如。
文章以篇首那句“說不出的沉滯”為基調,并藉此情感為線索,將作者與殷夫交往中的片斷回憶和對殷夫經歷的扼要介紹串聯起來,并把魯迅對殷夫的悼念和評價分置于篇首、文尾,和諧的結構中透出謹嚴。
全文以記述為主,其方式靈活多變:順敘、插敘、補敘兼而有之,概括性敘述與具體的敘述巧妙結合。作者時而回憶與殷夫的幾次接觸,時而引錄魯迅對殷夫的印象,時而轉述殷夫自己或其好友的談話,有時又概括介紹殷夫的創作與革命活動的情況,筆似游龍,運行自如,從而多角度、多層面地展示出殷夫的思想情操和性格特征。
為使人物更加鮮活,作者在敘述過程中,還用極簡練的筆墨穿插一些傳神的描寫。如記述兩次會面時對殷夫的外貌、穿戴、神態、聲音的描寫:“他……中等身材,留著短發。這一天穿著西裝,但并不新,是深色。”“他說話時總是很沉靜,聲音相當低,像在秘密會議場子里一樣。句子很短,很明快,也很誠懇。”“他這一回穿的是長袍,是深灰色的。天很冷,他把兩手插在西裝褲里,里面是套頸的深紅羊毛衫”。這些細節連同多角度的敘述文字,栩栩如生地勾畫出一位多才、勤奮、“純樸”、“沉靜”,還有幾分“羞澀”,卻又執著英勇的年青詩人和革命家的形象。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文章扣住《魯迅忌日憶殷夫》這一特定題目,不僅寫活了亡友殷夫,抒發了作者對他的緬懷之情;同時也表達了對魯迅先生的崇敬與悼念。真可謂一肩雙挑,照應周全,顧此亦不失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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