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把《白蛇傳》出版了。
古人說:“十年磨一劍。”我寫這個戲是在對日抗戰后期的桂林,倘使把它比作一口劍,我可算磨了它十二三年了,而且不只是我一個人在磨,是好些人在一塊兒磨哩!其中首先是李紫貴同志,是他和金素秋同志最初演出這個戲的,那時叫《金缽記》。因被認為有影射當時國民黨反動統治下的丑惡現實之處,一上演就被禁止,直到日本帝國主義投降以后,他們才在四川瀘州正式演出。解放后紫貴同志為中國戲曲實驗學校同學們排演這個戲,先后由謝銳青、劉秀榮同志演白娘子,他們又都演過小青。劇本在周揚同志——他是那樣地歡喜這個故事!——的幫助下經多次修改,成為今天的《白蛇傳》。劇校諸同學也在紫貴的導演下,再三反復地改變表現方法。應該說沒有紫貴和劇校同學們不斷的舞臺實驗,尤其是沒有黨的細致指導和鼓勵,這個戲可能還停留在以前的階段的。
去年中國京劇院上演此劇,由呂君樵、鄭亦秋同志導演,葉盛蘭、杜近芳同志主演,對場子和唱腔又有一些不同的處理。為了讓這一美麗的民間傳說得到更完美的藝術表現,為了使白娘子等的性格光芒更加晶瑩璀璨,更足以鼓舞人民,我們將繼續不倦地磨下去。
我能了解創作的艱苦。也可以證明就是寫歷史劇,寫神話故事也須要體驗生活。舉一個小例子,像第一場“游湖”時,白娘子對小青說:她們在峨眉修煉之時,“閑游冷杉徑,悶對桫欏花”,這短短十個字是我去年春天跟朋友們穿著草鞋,拄著藤杖,流著汗,冒著大雷雨,通過鉆天坡、閻王坡、七里坡、九十九拐等無數險道爬上三千零六十公尺高的峨眉山頂后觀察所得的。原來峨眉山頂上并無雜樹,只有這種冷杉(山腰以下才有熱杉之類)。在那高寒的峰壑間開著淺紫、深紅、粉白的,跟山茶花相仿佛的美麗花朵的便是峨眉有名的桫欏花,它給了長年在山頂種地的老僧和在千佛頂做氣象觀測工作的青年科學家們以無限的溫慰。
說到磨也不只是北京在磨,各地方的同志也都在磨。我從廣西、武漢、哈爾濱等地的演出也得到一些啟發。小沙彌引許仙逃山,忽然跟法海碰上了,法海命風神送許仙到臨安去,這樣才趕上斷橋相會的時間,增加了神話氣氛,加強了許仙跟白娘子、小青之間的矛盾誤會。這主意是廣西桂戲演出時想出來的。北京演出時一度采用了,后來又取消了,于今我還是加上,我覺得這樣小青更有理由責備許仙。是不是這樣呢?我愿意聽大家的意見。
這里還必須感謝的是王瑤卿先生的寶貴的貢獻。許多人知道,《白蛇傳》和《柳蔭記》的唱腔是王先生晚年精心之作。他不歡喜我們的唱詞寫得太規矩了,說那樣腔調上反而難有變化。因此我才寫出像“斷橋”白娘子對許仙唱“你忍心將我傷……”等的句子;《柳蔭記》是四川高腔改的,更是長短不齊。為著創造這些腔,王先生有過好一些不眠之夜,我們可能把這位七十四高齡的藝術家的精力過度使用了,以致造成戲曲界難以補償的損失!我聽到王先生中風的消息是在赴朝慰問的時候,及至從西南高原慰問人民解放軍回到武漢又聽到王先生的噩耗,我痛惜得流淚。王先生不只是為《白蛇傳》說腔,他對場子的結構也提過很多意見?!氨I草”后原有“煎藥”一場,有白娘子和青兒“二黃慢板”對唱,王先生是堅決主張保留的,雖則后來還是把“煎藥”刪去了,為著尊重王先生的意見,我把那段對唱保存在“釋疑”里頭。
“斷橋”那場,小青氣憤地對替許仙辯護的白娘子說:“咳,到了今天你還是這樣袒護他,你的苦還沒受夠嗎?姐姐?”王先生把“袒護他”改成“向著他”就生動了。
王先生下世了,我們少了一個向他領教的高明的老師了。
王先生沒有什么派別成見,他不反對京戲里用高撥子?!氨I草”,劇校原先用高撥子,王先生未加變動,杜近芳同志唱時改成“嗩吶二黃”我看也不錯。又“合缽”一場,王先生為增強白娘子、許仙反抗氣氛,用的是“西皮”,京劇院演出時改用“二黃”。
關于唱腔和舞臺處理劇本作者雖有所規定,但也信托導演和演員在服從劇本主題要求的范圍內的共同創造。
京劇院演出《白蛇傳》時我寫過一篇“作者的話”,對人物性格做了一些說明,于今移到這里作為我的結束語吧。
白蛇傳是在中國民間流傳已久的神話故事。它最初還帶著若干恐怖的色彩,慢慢地衍變得更美麗,故事的主人公白素貞變得更可愛、更值得人們同情了。其所以值得同情是因為她那樣熱烈地純真地愛著許仙,為著他,她慘淡經營在鎮江夫妻賣藥,為著他,她冒著生命危險到仙山盜取靈芝,為著他,她在哀求法海不應之后,不顧她有孕之身斷然跟這封建壓迫的代表者作殊死的戰斗,直到產后被金缽罩壓,仍不屈服。實在的,白娘子以及梁山伯祝英臺這類故事,正如周揚同志所指出的:“強烈地表現了中國人民,特別是婦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以及她們勇敢的自我犧牲的精神,她們在遠非她們的力量所能抵抗的強暴的壓迫者面前竟敢來抵抗,沒有絲毫動搖,沒有妥協;她們至死不屈,簡直可以說,她們的愛戰勝了死?!?/p>
許仙也是值得我們精心塑造的人物。他代表了忘我無私的愛和自我保存欲望劇烈戰斗的情人。他是善良的,但也是動搖的。他若完全不動搖,便沒有悲劇;他若動搖到底,便成了否定人物。以前的佛教戲《白蛇傳》便是像后者那樣處理許仙的,那樣便毀了許仙,也毀了白娘子。
蘇聯戲劇專家列斯里同志也主張許仙應該是好人,要求把許仙寫得跟白娘子一樣地可愛,后者是堅定不移,前者是由動搖到穩定。我們要求演員在傳統的表演技術的基礎上,吸取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表演理論,不斷地加工。
小青是與白娘子的美麗性格相襯托相影響的強烈的性格。她對于朋友是忠實的、堅貞的,她對于敵人,對于壓迫者背叛者是嫉憤的、好斗的,我們正要求這樣愛憎分明的性格。我們也要求導演和演員深刻體會和表現這樣的人物。
法海既是堅決和白娘子作對的矛盾的一方,就應該處理得更深刻和更具有壓力。那樣白娘子的斗爭就顯得更嚴重、更艱巨,白娘子的悲劇更具有悲壯性。
這還不能說是成熟的作品,還只是邁出了藝術慕道者的第一步。除了對導演、演員和所有的舞臺工作者同志寄以熱切的期待之外,我也要求觀眾們給我們以嚴正的批評和鞭策,使這戲改得更符合人民的需要。
(1955年5月15日(1955年《白蛇傳》)
賞析《白蛇傳》是中國民間流傳很久的神話故事,它表現了中國人民,特別是婦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意志,以及她們勇敢的自我犧牲精神??箲鸷笃?,為了鼓舞我國人民的斗志,田漢同志將它編寫成劇本,以供演出。1955年當《白蛇傳》出版的時候,十多年來,創編、演出和修改《白蛇傳》的情景重新涌現于作家的眼前,心潮難平,感慨諸多,作家揮筆寫下了這篇真摯感人的序。
文章以簡煉而形象的筆墨先記自己創編劇本的經過。在交代寫作的時代后,作家慨嘆創編該劇的艱辛。十多年“磨”一戲,難怪作家在劇本出版的時候,難以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了?!安恢皇俏乙粋€人在磨,是好些人在一塊兒磨哩”,情從語出,一句發自內心的話,引起了作家無限的思緒,從李紫貴等人的演出、周揚同志的幾次修改、杜近芳主演時的不同處理、全國各地劇團演出的改動,到王瑤卿為創造該劇的唱腔而熬過的好些不眠之夜,作家猶如歷歷在目,寫得真切、形象。這充分表現了作家謙遜誠懇,不忘他人的高貴品格。序是作品的靈魂,是作家思想的表露,讀田漢這篇序文,尤見其人。接著,作家舒卷漫筆自己對劇中人物的一些看法,提供給演出這出戲的導演和演員參考,言詞懇切,議論精當。全文嚴整簡潔,情摯意真,是一篇序文的典范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在敘事時,有詳有略,有遠有近,使文章顯得疏密相間,縱橫起伏。作家寫自己花了十多年功夫“磨”此戲時,一筆帶過,對杜近芳的演出和王瑤卿的修改,則娓娓而談,突出這些同志為此戲所作的貢獻。文章從解放前李紫貴等人的演出寫到今天的演出,既突出了時代的不同,又寫出了人們堅持不懈的努力,文筆自由酣暢,無拘無束,信筆而寫,杳杳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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