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著這樣的經歷,在一個郁悶的殘夏的午后,從北京路搭上了十四路無軌電車,去訪問一個不認識的新友人,這位友人的住所,是在離曹家渡還有六七里路的周家橋:替我介紹這位友人的人,約定五點鐘在奧飛姆影戲院的門口等我。
電車經過愛文義路的時候,剛才陰森森的天空突然罩上了暮暗,雨點很快的在車窗外面飛舞。電車開得很快,可是雨點卻比電車更快,過康腦脫路到勞勃生路的時候,馬路上的積水已經跟河一樣。滿車的乘客慌慌的把車窗閉住,但是雨水還是從每一個隙縫里漏進來,把每個乘客的衣服淋得像浸在水里的一樣。這些乘客互相呶呶的怨恨著,有的說:
“我就說今天天氣不好,明天去也不要緊!”
有的說:“等會兒總會停的,既然來了還有什么法想呢?”
但是不管你是怨恨或是自慰,電車還是飛一般的猛進,暴風雨還是擂鼓一般的喧騰。電車的輪子沖破著路上的積水,濺起了幾尺高的水花。終于中途要下車的人都補買了票,特地要往終點的人,也商量著要是雨還不停,便原車打回。我的心中也焦灼著,開始了動搖,我的衣服完全打濕了。手拿著的一張報紙,預備到曹家渡時把長衣脫下來包的,也被漏水淋破了。
“約會了的那人,大概不會再等在那兒的吧,這樣的天氣,怎樣能下了電車再跑六七里路呢?”被四周那些怨聲,焦灼聲,激打著車窗的雨聲包圍著,我的心中開始了劇戰:“原車回去呢?還是……”
電車到了終點,開車的打開鐵門,雨還是傾瀉一樣的下著,車站上積了一尺多高的污水。許多人向外邊望望都把腿縮住了。
“下去!”這樣的下了決心,我便把長衫脫去,跟著兩三個工人樣的乘客,跳下水里去。
電車上的人,路旁兩邊的店鋪子里的人,都望著冒雨涉水的我們笑。我什么也不管,把兩腿浸在水里走。對面便是影戲院的大門,大門的階沿上聚集了大堆的散了戲出來的觀客,正嚷嚷的和黃包車夫講價錢。
在暴風雨的蹂躪之下,一切都顯得慌亂慘淡,陰郁了。許多人花不起高漲了的車錢,同時又舍不得把腳上的鞋襪脫去,只是在戲院的門廊下彷徨。在這彷徨的人群中,我發現了我的約會人的臉。
“我怕你不來了哩!”
他歡喜地向我伸出濕淋淋的手,他的被水浸透了的掌心中,一股冰一般的冷氣刺入我的掌心。我慚愧了剛才自己的動搖。
“好,我們走吧。”他說了,便打算拔步。我望了望他的腳,他的腳是完全赤了。
“等一等!”我俯下身子,把鞋襪脫了,和長衣一起挾在手里,又把濕透了的腳管望上卷起了。
我們又冒著雨,涉著水前進了。
我的心中想象著那個尚未識面的友人,他是和我們住在一個不同的世界中的。
“沖破了暴風雨向新的世界去!”我驚心了我自己的勇敢。但是我的驕傲不久就消失了,當我見大群大群放了工的勞動者,從工廠的大門口涌出來的時候。
“在十幾小時的勞動之后的萎疲的姿影。”這是過去的我的想象,但是這想象完全錯誤了,他們在高聲的笑,跑著,完全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新的潑剌的群,在這再接再厲的暴風雨之中。立刻,我發覺我沒有可驕傲的了。我只想混在他們當中去,雖然這是多么的不適宜,我的腳赤著,我的腿是白的,在他們中間,顯著很大的差異。
這時候,我的同伴已經把我帶進了一條工房的污穢黑暗的小弄堂里。
這個寶貴的一年前的回憶的場面,還有許多新的展開,但我只能寫到這兒為止,因為這已經足夠說明從“九一八”以來的我個人的心的歷練:
我們在經歷著暴風雨的年頭,從沈陽的炮聲,全東三省的火煙,上海的血的洗煉,以至最近東北原野中嘶殺的悲號,已瀕垂危的熱河與平津的呻吟的聲音,在第二次大屠殺威脅下的上海,南京以及長江一帶民眾的恐怖,這一切不是日帝國主義所卷起的血的暴風雨么?從東三省一直無抵抗到退出淞滬,從珍珠橋一直掃射到內地農村中的每一塊泥土中的每一個百姓,為著替國際帝國主義掃清瓜分的障礙,為著消滅世界勞苦大眾的堡壘,為著使更大更大的強盜戰爭的大屠殺,落在全世界饑餓失業的勞苦者的頭上,在中國的土地中,所進行著的屠殺,焚掠,這不是包圍在我們四周的血的暴風雨么?和這些血腥腥的暴風雨一起,許多扮著各種面譜的政治家,學者,文士,使弄著各式各樣的辭藻,為著他們主人的屠殺陰謀的順利的進行,不是正向我們卷起威脅與欺騙的暴風雨么?……這一切暴風雨,還再接再厲的加緊著,沒有高大的洋房可以蔽護,甚至連高價的黃包車錢也花不起,不管你怨著嘆著,電車是在猛進,暴風雨是在加劇,要中途下車,或乘原車打倒回的可能和甘心都沒有,那末,除了把長衫脫去,把鞋襪丟掉,跳到露天的積水中去冒雨涉水以外,還有什么路可以走呢?而且,這并不是個人的英雄事業,無千無萬的群,都在暴風雨之中,作著英勇的行進,只有到他們的隊伍里去,和他們一起,向著暴風雨前進,我們才能真正的沖破這個暴風雨。
(1932年《文學月報》第1卷第3期)
賞析這篇作品,以對比、聯想的藝術方法,歌頌了工人群眾的英雄氣概和大無畏精神,并告訴人們,只有投身到工人群眾的斗爭洪流中去,才能有效地打破敵人的猖獗進攻。
自然的暴風雨和社會政治斗爭的暴風雨本不是一回事,但從人對自然的暴風驟雨的態度卻可以看出一個人對社會政治斗爭的態度。如果在自然風雨的淫威面前畏葸不前,退縮躲避,無勇一搏,那么他在政治斗爭的渦流中就可能是一個膽小怕事、不敢沖鋒陷陣的人。這篇文章的立意就是建立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的。
作品的前半部分,把暴風雨中的普通市民與工人群眾的不同表現作了對比,突出了工人群眾的形象。作品一開始,就生動地描繪了暴風雨的來臨。在暴風雨的沖擊、蹂躪下,電車上的乘客,呶呶地怨恨著,準備下車的人,也補了票,不下車了;原準備終點下車的人,看到雨還是傾瀉一樣的下著,車站上積了一尺多深的污水,也“把腿縮住”不敢下車了。車上乘客的種種表現,寫得傳神而有層次,可說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特定環境中的風情畫。寫了電車上的乘客以后,鏡頭又對準了街上的市民。許多從影院出來的人,面對暴風雨,只是在“戲院的門廊下彷徨”。緊接著,作者筆鋒一轉,把視線投向了大群大群放了工的工人。他們雖然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艱辛勞動,卻在暴風雨中,“高聲地笑,跑著”,把肆虐的暴風雨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在暴風雨中,工人群眾的無所畏懼與市民們的畏葸不前,甚至彷徨失措,形成了鮮明對比。作者生動地描繪暴風雨的氣勢、威力,細致入微地描繪市民對暴風雨的軟弱態度,就是為了突出工人群眾蔑視暴風雨的斗爭精神。另外,“我”面對暴風雨的猶豫不決,經過內心斗爭,終于脫去長衫、鞋襪,赤腳冒雨前進,并因此而感到“驕傲”,與工人群眾在暴風雨中毫不猶豫的虎虎生氣也形成了對比,襯托出了工人群眾的非凡氣概。通過這種對比,三種人對待自然風雨的不同態度和精神就鮮明地表現了出來。在現實生活中應具備哪一種精神,應持什么態度,讀者自會明鑒。但這還只是文章的淺層含義,更深一層的含義還在作者的聯想中。
作品的后半部分,就著重寫了由工人群眾的表現而引起的聯想。作者認為我們在經歷著暴風雨的年頭,日本軍國主義在東北、熱河、平津、淞滬,卷起了屠殺焚掠的暴風雨,和這些血腥的暴風雨一起,還有為虎作倀的幫兇們,即許多扮著各種臉譜的“政治家,學者,文士”們卷起的威脅與欺騙的暴風雨。面對這些暴風雨,人們也應該毫不猶豫地脫去長衫,丟掉鞋襪,冒著暴風雨,涉水前進,聚匯到工人群眾的洪流中去。這樣才能打破敵人的進攻,戰勝敵人。這種聯想,因為已有對大自然暴風雨的描寫作照應,以及對工人群眾在暴風雨中精神煥發、斗志昂揚的歌頌,所以顯得自然巧妙,順理成章。這種由自然到社會的聯想,大大地深化了主題,強調了工人群眾是挽救國家危亡的中流砥柱,是力挽狂瀾的雄偉力量。而穿長衫的朋友,應“到他們的隊伍中去”,和他們并肩戰斗。這樣作品的思想境界就深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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