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也沒有如“五卅”大殘殺事件發生得出我意外,使我驚怖了!那日的下午五時,我坐車至大慶里,到一家書鋪里去看看有什么“線裝書”好買。車子剛到浙江路南京路口,便覺得道路上的情形與往日絕不同。電車是照樣的開行著,汽車,人力車也川流似的駛走著,兩旁商店照樣的開著門歡迎顧客。行人道上擁擠著人群與往日一切相同。然而總覺得有一種絕不相同的氣象在!人人都停立在那里,好像被什么大驚駭嚇得癡呆了。由眼睛中讀得出有的人是帶著大恐怖的情緒,有的人是帶著疑問而不意的驚恐。我呢,自然也是疑問而驚恐著。車子走在南京路,看見兩旁站著許多氣概凜然,態度兇橫的英捕與不穿制服而帶著機械的英人,有的橫立在路中,好像有什么嚴重的警備。是火災,是什么大盜警吧,我這樣想著。市政廳與云南路口一帶,戒備得尤嚴。情形更不對了。有幾家店鋪是閉上了鐵門。駐足而觀的人更多。車子停在大慶里口。平素深夜絕不關閉的里門,現在也閉上一扇。我問車夫,什么事發生了?他說,打殺人,打殺人!我也不能細問。便下車進了里門,到那一家熟悉的書鋪里。我見他們的店伙,都擁在靠近西藏路的里門口看什么東西。我也擠出去一看,什么也沒有,只是街上的人絕多,多帶著驚恐未定或疑問而驚奇的神色。我明白要有什么空前的大事發生。奔進書鋪,去問鋪主,我的一個朋友。“什么事?什么事?”我問道。他道:“學生鬧事,不得了!巡捕開排槍,打殺了幾十個學生。”這如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霹雷,使我驚嚇得好一會不能開口。我如在夢中。這也許是在做夢吧!南京路,開排槍,殺死學生,這幾件事怎么會聯結在一處!?我絕不相信,我絕不相信!我的朋友接著說道:“早晨,已有許多學生被捕入巡捕房。下午一時許,他們在先施公司之前集合大隊講演。白旗滿街飄揚著,車子都不能通行。巡捕捉去了好些學生,路人與其余的學生,都跟了被捕的學生走。有好幾萬人,好幾萬人,擁擠在老閘捕房之前。于是巡捕開槍了!”我于是才知道這居然是真實的大事變,不是夢,絕不是夢,我全身似為憤怒的火所燒灼著。我叫道:“就是學生講演,也不至于被殺死呀!!!南京路,南京路:怎么會放起排槍來!”也不顧得我的朋友,只當他是捕頭,在嚴厲的質問著。“我們且出去看看罷。”于是我們走在街頭,由西藏路口,走到永安公司。一切情形如我在車上所見的。有一家店鋪,正在打掃破玻璃。“這一定是被流彈打碎的”,我想著。街道上是依然的灰色,并不見什么血跡。“血,一堆的,一大堆的,都被沖洗去了。”要不是群眾如此的驚駭而擁擠著,我幾乎不能相信一點三十分鐘之前,在這里正演著一出大殘殺的浩劇!再走下去,行人漸少,看不出什么緊張的空氣,只有幾個人靠在店柜上驚奇的偶語著。
夜,我又與一位前輩同到南京路去。燈火閃耀的照亮著,語聲,笑聲,笙歌聲,依然的。店門大張著,顧客陸續進出,依然的。要不是老閘捕房門口戒備森嚴,要不是巡騎在馬上,手執著鞭,跑上行人道,在驅打人,我絕不相信下午是有空前大殘殺事件發生。轉了一彎,看見寧波同鄉會前擁擠著許多人。我一驚,以為又出了什么大事。懷著戒備心走近一看,原來是南方大學平民學校在那里開游藝會!
(1925年《文學周報》第179期)
賞析這篇文章,乍一讀覺得十分平凡。然而,它當年卻在《文學周報》和《小說月報》上都發表過。它自有其不平凡之處。
這篇文章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在于它選材的角度和立意的新鮮。“五卅”慘案在中國現代歷史上的確是一個大事件。在慘案發生的當時和以后,以“五卅”事件為題材的詩文恐怕可以收集成厚厚一大本書。那些詩文當然各有各的角度和立意。《街血洗去后》這篇文章,沒有正面去寫慘案的發生,而寫的是慘案發生幾個小時之后上海南京路上的情景:街血已經“沖洗去”,街上的人們都“帶著大恐怖的情緒”,態度兇橫的英國巡捕和便衣暗探“橫立在路中”,有的店鋪閉上了鐵門。總之是充滿著恐怖不安的氣氛,但到了晚上,就恢復了平時的語聲、笑聲和笙歌聲,還居然有學生在那里開游藝會!寫“五卅”慘案而選取這樣一個角度,從選材上來說應該算是別具一格。文章的用意之深也正在這里。
從文章的立意看,作者顯然不是要記述“五卅”慘案的血的現場,以激起讀者的憤怒,而是要直接表達自己的憤怒情緒。所以作品去鋪寫街血洗去以后的街上的恐怖情景,以造成恐怖氣氛,并以“出我意外”總領全篇。在大上海的南京路上,“放起排槍”來屠殺赤手空拳演講的學生,實在是讓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在中國的土地上,學生在街頭演講,絕不至于有該殺之罪。作者憤慨地寫道:“南京路,南京路:怎么會放起排槍來!”然而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居然成為事實,于是作者不能不被“憤怒的火所燒灼著”了。文章立意于“出我意外”十分巧妙。這正如后來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所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本文的作者也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帝國主義入侵者的,然而也沒有料到他們會這么兇殘。這就表達了一種出乎一般憤怒之上的憤怒。當然文章中還有一種意外:血案發生幾個小時之后,街上就變得一切如常,居然有學生在街上開起“游藝會”來。這也是令人感慨的事。然而,中國人并非都這么麻木。“街血”可以“洗去”,這慘案所激起的中國人民的憤怒和留給人們心靈上的創傷,是沒有辦法立即洗去的。這就是作者如此選材和立意的深刻用心。
這篇文章雖然沒有正面描寫帝國主義侵略者如何屠殺中國民眾,卻深刻表達了中國人民的義憤,意蘊深遠。作者沒有正面批評某些中國人,文章最后短短一段文字,卻語重心長,足使讀者深思,再深思!這大約就是《文學周報》和《小說月報》的編者看重這篇文章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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