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是幾歲呢:十一?十二?我的姑母許還記得吧。
他們說,伊比我大四歲,那末伊該是十五或者十六了,在那一年。
如今我是連我當時的年紀也已忘卻,在那時只聽說伊比我年長四歲,我那渺茫的幻想就如得了多少的保障,深深地鐫在記憶中,到如今還沒有褪去微笑的顏色。我屬牛,伊屬雞,據說肖數是相合的。你看,夠多巧呀,這個合;我聽了,真是——比我剛知道伊那小名兒時還要高興。
我是跟祖母到姑母家去做客的,姑母的住所和伊家隔著一條河;雖然中間有橋并不礙事,可是要沒有這條河,伊便成了我姑母家的近鄰。不至于如現在生分!一說起來便是西岸開洋貨鋪家的英姑,好似兩家的門口不就有橋,離的如何遼遠。
倘若我站在姑母家的門口——就說是橋上吧,據我此刻的推測,當不僅是鄰近的人家或者英姑家里,知道我是誰家的客;就是常在橋上走過的人,也該知道我是一個異鄉人。
薄暮的時節,在橋上望不見落日,要是伊也在門口,那晚霞——晚霞般的美的便依稀能在西方覷見,見了使我感到幻滅。因此,不但薄暮時節,幾日來我于午前后也和姑母說到橋上來看船了。那船也真好看:一只出坂船,夫婦分坐在船的兩頭上使槳,中艙堆著不多的白菜和蘿卜,根際還帶著泥。一只漁船,船艄上放著一頂大箬帽,箬帽底下露出來一點蓑衣的角,中艙里是幾盆魚,魚都是活的,我知道有一種是鱸魚,就如鱖魚似的,漁夫坐在船頭上使槳;有時在中艙里大約是漁人的子侄,用蚌殼把船中的積水往船外潑。要是賣番薯或者菱角的,還有一只竹籃里放著秤;叫賣的人便是在船頭上劃槳的人……我老實說,那時所要看的不是這些,是比這些更要好看的英姑娘。
如何我會知道伊叫阿英呢,是伊自己告我的。伊的半個身子倚在橋梁上,低著頭吞吞吐吐地和我說:“爹和娘都叫我阿英,三弟討厭,他老說我是蒼蠅。”后來也聽得我姑母說,西岸的英姑和檀哥兒倒頂說得來的,他們的肖數也合。
我們時常在橋上相遇,見了面彼此都帶笑,笑的時候伊的臉上有兩個酒渦。卻是好笑,見面不一會我便捧了那顫動的心訕訕地離遠伊了,雖是落了橋還回頭來偷看,但往往是四目相遇,那我就該很快的跑進姑母家去;在門斗里站一會等臉上不大熱時再出來。如果伊還在橋上,那末我——我那時真難為情。伊又該眼睛釘住了我抿著嘴笑了。
也是一個薄暮的時節,我憑著橋梁在看——看的是什么已經忘記。忽然背后嬌滴滴地一聲,“檀哥兒,看什么咧?”我回轉頭來知道叫我的便是英姑,我卻窘了,真窘,窘的臉都——該發紫了吧?我還說:
“駭我一跳。”
“你又要逃了吧?”
我更羞了,伊似乎也有點臉紅,紅的才好看咧。不久彼此都恢復了常態,且也親熱起來。忘了怎么個來由,這其間伊把小名兒也告了我。后來伊弟弟來叫伊去吃飯,臨走時還和我說:
“唔。”
明朝,家里來人把祖母和我都接回家去。我一夜來預備要和伊說的話也不及說。回家后還不時的想起伊,有時說話繞了多少彎子向姑母家的來人面前探伊的消息,到而今十幾年了我還能想起伊那迷人——至少迷我的兩只大眼。
人們也許輕易看過了水上的浮萍,也許珍重沾在襟上的飛絮。至于我,這偶然的遭遇便在記憶上撒下了種子,四年前我重到橋上,曾逗起我當時繚亂的情意,今年深夜中又經過舊時伊家的門口,雖然一切已經模糊的猶如夜色,但是伊的倩影畢竟在我的記憶上撒下了種子,使我忽然感到當時的孤寂。
(1926年《語絲》第61期)
賞析《橋上》的副題為“斷藕之一”。藕斷而絲連,可見,小品是表現一種剪不斷的情思的。說“斷藕”,確實,作者在寫這篇小品時,已經和那個“伊”闊別了十四五年,和孫斐君女士結婚也兩年有余,并且已經有了可愛的女兒。但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怪,有時的一次偶遇,會深深地鐫在記憶中,褪不去它微笑的顏色,如果逢到舊地重游,便會逗起舊時的情思。
江南水多,自然橋也多。與英姑那朦朦朧朧的戀情就發生在橋上,這橋成了故事的特定環境。有水有橋就有船,他們初次相見大概就是由在橋上看船引起的。那船初看很好看,然而一旦看到了“伊”,目光便轉移了,正像作者所說的:“我老實說,那時所要看的不是這些,是比這些更要好看的英姑娘。”由遠遠看發展到橋上相遇,彼此都帶笑但是無言;而后又發展到橋上絮語。一切都離不開這座可以連接此岸與彼岸的橋。時下有一首名為《彎彎的月亮》的歌,其中有這樣幾句詞,“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面,有一座彎彎的小橋;彎彎的小橋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你我……”我不能說這首歌就是根據川島的《橋上》創作的,但那意境又是多么相似啊!然而,這朦朧的戀情畢竟是不成熟的、脆弱的,隨著走親的結束,橋也便成了“斷橋”,藕也便成了“斷藕”,只留下“伊”的倩影在心頭。
我喜歡《橋上》這篇小品,正因為它“輕靈”。它的意旨不是一種思想、一種主義、一種觀點,而是一種情趣、一種興味,甚至是一種虛無。正像徐仲年在《論小品文》中所說的:“一池止水鏡般展著,天上飛過一朵薄云,淡淡的影子橫跨銀面,竹林深處有人在那兒煮飯,炊煙裊裊而起。陽光穿過竹梢反映著它,使它化為淡墨綠色,小品文是湖上的淺影,林中的綠煙,它輕靈到幾乎是虛無的,神出鬼沒的。”我覺得《橋上》輕靈得就如影,如煙。
正因為它輕靈,所以它雋永。比如說“我”和“伊”的相見,多半是以目光傳情,而最動人的一處則是:“卻是好笑,見面不一會我便捧了那顫動的心訕訕地離遠伊了,雖是落了橋還回頭來偷看,但往往是四目相遇,那我就該很快的跑進姑母家去;在門斗里站一會等臉上不大熱時再出來,如果伊還在橋上,那末我——我那時真難為情。伊又該眼睛釘住了我抿著嘴笑了。”不能正面相看,但又不能不看;不僅是“我”這樣,“伊”也這樣,這就演出一幕有點滑稽的活劇。而后就更好玩,當“伊的弟弟”叫“伊”吃飯,臨走時說了一句話,只一個“唔”字。由于弟弟在場,這個“唔”字就只有他們倆個人心領神會了。或是“你等我”,抑或是“我們×點見”,抑或是其它。讀者必須琢磨,妙在只能琢磨出個七八成。
為了擴展文章的內涵,作者寫到江南水鄉的生活情景:船、船夫、魚蝦、菜蔬、水上貿易……一幅水鄉圖畫。然而,寫水鄉并不是本文的主旨。所以,寫到末了,作者只用一筆(“那時所要看的不是這些,是比這些更要好看的英姑娘”),便使江南水鄉圖歸入了對主題的一種烘托。蕩得開而又收得攏,不是大家難得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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