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夏了。
這不須以窗欞做鑲框仰臥在床上看映來的漸濃的綠樹,在一場雷雨過后,一陣陣蛙聲便驚退了殘春的尾巴,把初夏到來的消息告訴給人了。
在這沙漠似的古城里,每個季候都缺乏一個濃艷的色調。春天,這兒沒許多的綠樹招來過客似的鳥兒。若是在前年,這里正鬧著荒旱,自然也難得幾聲蛙鳴來潤一下干涸的人心了。
這些日子,心正給種種煩惱蠶食著,晚上對一盞暗淡的燈光聽自己的心跳。悵惘,酸楚,真想悄悄的流幾點眼淚。“哇,哇,哇……”一聲聲幽揚的蛙鳴,不知發(fā)自哪個水塘,傳送到我耳邊來了。頭一仰,把自己從迷惘拉了回來。
不知道這聲音給我的是什么:是一點興致?一點鼓舞?一點點殘破的記憶嗎?
不過,這時的心絲是隨著蛙聲而掣遠了。
是同樣的初夏,江南的草木已被大自然的彩筆涂抹得很濃艷了。毛茸茸的草好似為我們特設的軟褥,打一天仗,行一天軍,晚上把身子摔在上面,蓋一條雨衣好承接打來的夜露。有一個夜晚,命令叫我們這一師人擔任右翼作七十里路的行軍,去包圍一個險要的地方。一師人,單行的走著,走在月明中,走到明鏡似的稻田的窄堤上。手中提著長槍,機警的急步向前移動。真像在一個美麗的夢中,看帶著青松的山倒影在明鏡中,一陣陣微風挾麥香以俱來。看只亮后一半的各色的燈,預備遠處發(fā)現燈光時再轉來一對顏色。一個差錯,便會立刻叫槍響起來。
“哇,哇哇……”
稻田中的蛙聲不因我們的步子而停止,反而越叫越起勁了。
“真像夢中的化樂呵!”
倦極了的身子,倦極了的心,聽到這一陣陣樂更有點醉了。
十年后的今日,在這古城中懷著煩惱聽蛙聲,身子沒有武裝,連心也給生活磨脆弱了。
然而,自信在將來夜行軍聽蛙聲的機會一定還再來,因為一個蛹子還會破繭化蛾翩翩翻舞呢。
(1937年《光明》半月刊第3卷第1期)
賞析作者在北伐戰(zhàn)爭的高潮中曾參加過北伐,受到過革命戰(zhàn)爭的洗禮。在“四·一二”政變之后,作者曾逃亡到東北。這篇作品,當然是作者脫離軍隊生活后所寫,文中回顧了自己曾經歷過的軍旅戰(zhàn)斗生活。這篇文章是相當含蓄的。它的前半部分主要是表達作者對現實黑暗的不滿,以及由此引起的心情的苦悶,所以作者說是住在“沙漠似的古城里”,一年四季見不到一些春色。作品的后半部分則表現作者對革命戰(zhàn)斗生活的懷戀和繼續(xù)戰(zhàn)斗的決心。上下相輔相成,展示出作者的革命戰(zhàn)斗精神。
作品題作《蛙聲》是意味深長的。文章中不斷出現的蛙聲,既是回憶的起因,又是貫穿全文的線索。在結構上,它起著首尾照應,融會貫通的作用。在作品中,蛙聲屢屢出現,每次出現,都顯示著作者的思想感情進入一個新的天地,作品的思想內容也隨之逐步深化。作者對現實的不滿和苦惱,憶及戰(zhàn)斗生活的喜悅,對革命事業(yè)的信心,都伴隨著蛙聲,有條不紊地表現出來。如此命題和布局,充分體現著作者的藝術匠心。
作者是詩人,在這篇作品中,也是用詩的語言寫景狀物,抒發(fā)情感的。例如敘說“在沙漠似的古城里”所產生的感受時說:“這些日子,心正給種種煩惱蠶食著,晚上對一盞暗淡的燈光聽自己的心跳。”凝煉而富有節(jié)奏的語言,勾勒出了一幅含有無盡憂思的畫面,那么生動,那么形象地表現了作者脫離戰(zhàn)斗生活后的孤獨和痛苦。情感是一種抽象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作者用心被“蠶食”和面對燈光聽“心跳”,給情感以“形體”,使抽象的情感變成了觸手可及的具體事物。又如作者用傳神的筆觸,描繪了行軍打仗的場景:他們“手中提著長槍”,“走在月明中,走到明鏡似的稻田的窄堤上。”“真像在一個美麗的夢中,看帶著青松的山倒影在明鏡中,一陣陣微風挾麥香以俱來。”“像夢中的化樂”的蛙聲,也越叫越起勁了。多么明朗、優(yōu)美的境界!蛙聲、月色、山色、麥香,錯落有致地表現出來,大自然中的聲、色、味俱全。景物描寫用的也是抒情的語言,使感受、情思和景物描寫融為一體。洋溢著喜悅、振奮之情的迷人景象,滲透著作者對戰(zhàn)斗歲月的珍惜和留戀。正如歐陽修所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在這里,作者無疑是做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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