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文藝中,我們所常見的字是玫瑰,是夜鶯,是接吻,是擁抱,而在舊文藝中則是“愁”。例如,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溫庭筠《菩薩蠻》)
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南唐中主《山花子》)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后主《浪淘沙》)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清照《一剪梅》)
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陸游詩)
暝色赴春愁。(皇甫冉詩)
以上所舉只是就我所記憶的詩句,信筆寫來而已。若果用種統(tǒng)計法來研究,恐怕真要有人太息中國的舊文藝幾全部是亡國之音。
前三二年的我,也曾為過中華前途擔過憂,以為這些愁來愁去的文藝,是中國民氣消沉的表征,最好是將這一類的作品都拉雜而摧燒之。現(xiàn)在不知怎的(也許是得了骸骨迷戀的癥候),對于這一類的作品,竟同情起來。(自然那些不能感人的作品是例外。)
我覺得舊文藝中,所用的愁所含的意義很廣,凡我們心中的懷人思鄉(xiāng),感時傷世種種的郁悶感慨悲哀,幾乎都用此字象征。李清照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愁是象征相思之情的;“問君能有幾多愁”的愁字是象征亡國之恨的;而如陸游的“閑愁如飛雪”;李白的“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愁字,則那種無名的,不可捉摸的心靈深處的悲哀的;再觀秦少游的名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以愁來象征無邊絲雨,則愁又是何等美妙細膩的心情。要之愁在舊文藝中所象征的心情,是以其在本文中的地位而定,若用種較明顯淺近普通的名詞來代替古人之所謂愁,即現(xiàn)在所謂無聊,所謂苦悶,有詩趣的天鵝絨般的悲哀。總而言之,生活上的不安而已。至于這種無聊苦悶悲哀的內容,那就復雜了。
本來人生只是生命的活躍,與環(huán)境的壓迫的反抗的繼續(xù),所以無論他在社會上處的地位是富貴抑貧賤,其性格是賢抑不肖,除去神經(jīng)遲鈍,或其他少數(shù)的例外,幾無人不感到生命的活躍,與環(huán)境的壓迫反抗的苦悶,因這苦悶而發(fā)出來的嘆息號泣,及偶爾因勝過環(huán)境的壓迫而得著安慰及喜悅,由此喜悅而發(fā)出的歡忻的呼聲就是文藝的原質,將此嘆息號泣及歡呼用種文字象征出來就是文藝。但因人生是苦悶多而喜悅少,所以文藝中所表的心靈也是偏于號泣嘆息一面。所謂“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作為也,詩窮而后工與詩人之愛言愁,其理是一樣的,都是由于人生是苦悶的。
我并未主張詩人都要整日價憂傷憔悴,但是我以為作者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于文藝本身的價值無多大關系的,我們遇見歡樂固然應該笑,但遇見悲哀與苦悶同樣的應該哭,只是別裝哭裝笑就得了。
一九二五,三,三,金陵
(1925年《語絲》第23期)
賞析這是一篇文學漫談隨筆,全文圍繞著中國古代詩詞中常用的一個“愁”字展開議論,信筆寫來,卓見迭出。其中雖然也涉及到某些文藝理論問題,但不作理論性的闡述,不是一篇文藝短論,而是一篇感發(fā)性的漫談隨筆。
在古代詩詞中,這個“愁”字可以說觸目皆是,不勝其多。但是人們對它只有一種籠統(tǒng)的大致的理解,很少細察它們之間有什么具體的不同。作者對唐宋詩詞中許多寫愁的名句,細加比較和品味,體會到它們所表達的感情并不完全相同。這個“愁”字具有象征性,凡“懷人思鄉(xiāng),感時傷世種種的郁悶感慨悲哀,幾乎都用此字象征。”但象征的內涵各殊,有的指相思相愛之情,有的指國破家亡之恨,有的指無可名狀的煩惱,有的指不可捉摸的悲哀,它們具體含意上的差別,要根據(jù)上下文的內容,看此字在作品中的地位而定,不可一概而論。經(jīng)作者細心一一指出,使人豁然開朗,耳目一新。這就啟發(fā)人們讀古人的作品,要深入細致地去體會和品味,準確地把握作者的思路和感情線索,才能明白它們的用意所在,表達的是一種什么感情。這除了用心探索和揣摩外,還需要運用自己的想象加以補充,切不可囫圇吞棗,望文生義,想當然地以為是什么什么,更不可用一個現(xiàn)成的框子去硬套。
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言“愁”的內容特別多,這是由當時的社會人生所決定的,社會的壓迫,環(huán)境的折磨,以及種種不合理制度,使個人的切身問題得不到自主解決,反抗斗爭又屢遭失敗,造成了人間許多悲劇,表現(xiàn)在文藝上便出現(xiàn)了大量的“傷痕文學”。本文作者說:“因人生是苦悶多而喜悅少,所以文藝中所表現(xiàn)的心靈也是偏于號泣嘆息一面。”詩人之愛言愁,便是這個道理。什么樣的現(xiàn)實人生,便產生什么樣的文學,只要人生痛苦的根源未除掉,言愁的作品就不會絕跡。
寫“愁”的作品,如此之多,應不應該承認呢?怎樣來評價呢?作者的回答很干脆:“我們遇見歡樂固然應該笑,但遇見悲哀與苦悶同樣的應該哭,只是別裝哭裝笑就得了。”只用三言兩語,就把這個問題說透了,那就是遇哭則哭,遇笑則笑,哭與笑沒有高下之分,只要真實不作偽就好。在文學作品中,既不可無病呻吟,也不可強作笑臉,是什么就表現(xiàn)什么好了。任何編造、粉飾,都不是文學。
作者擅長文藝創(chuàng)作,善于形象思維,觀察事物深入細致,又工于治學,有較高的鑒賞力,故能對一些文學現(xiàn)象別有會心,說得頭頭是道,非常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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