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學與社會文化·清代文學與審美文化·文學與工藝
工藝在清代審美文化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指出:“除上述文學、戲曲、繪畫外,建筑在明清除園林、內景外發展不大。雕塑則高潮早過,已走下坡。音樂、舞蹈則已溶化在戲曲中。于是只有工藝可言了。”清代的工藝,最突出的品類是瓷器,正如李澤厚所言:“它與唐瓷的華貴的異國風、宋瓷的一色純凈,迥然不同。”④清代的瓷器確有自己的特色,這個特色就是復古,而且是全面的復古。這一點與同時期的文學極其相似。眾所周知,歷朝的瓷器均有自己的優勢,不同地區的瓷窯都擁有自己獨創的品種,而清代的景德鎮卻能遍仿歷代名品,薈萃群英,以包羅萬象作為自己的風貌,“襲歷朝之形式,無所不仿,且亦一一皆得近似”⑤。清以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瓷器生產為最盛,同時仿古也達到了高潮。彩瓷本是明朝的優長,分為單彩和多彩兩種,至康、雍、乾三朝,二者均出現了復興。單彩方面,明代的天藍、灑藍、冬青、豆青、龍泉青、月白、甜白、嬌黃、醬黃、瓜皮綠、松石綠、祭紅、珊瑚紅、茄皮紫等彩釉均奇跡般地復現于清代;康熙流行一時的郎窯紅即仿自明宣德的寶石紅,豇豆紅也仿自宣德朝,俗稱“美人醉”。多彩瓷本也屬明代的特色,有“大明五彩”的美稱,清代對之亦仿制得惟妙惟肖,諸如斗彩、素三彩等,由于發明了釉上藍彩與黑彩,使原本的斗彩顯得更加絢麗。另外,又借鑒了唐三彩里的礬紅、古黃、古翠、古紫、古水綠等色,其品質顯得更加古味盎然,歷史上有“康熙五彩”之稱,因其仿古之肖,又稱之為“古彩”。青花瓷原創自元代,至明代得到大發展,而清朝“康熙集其大成,制品特多,有純為白地者,有兼油底紅者,有略施油面綠者,有用鐵沙圈者,有為金漆緣或棕色緣者”①,“康熙青花是繼明永樂、宣德青花、成化青花和嘉靖青花之后又一青花制作高潮”②,確可謂集青花之大成。
清代瓷器不僅在釉色方面仿古,而且器形和圖案也盡力仿效古制,諸如宋代汝窯的三足洗、懸膽瓶、石榴尊,官窯的葫蘆瓶、扁壺、文房用具,鈞窯的圓式洗、小花尊;哥窯的貫耳瓶、抱月瓶等,制作得跟古器皿毫無二致,連細枝末節處也酷似而逼真,讓人難以分辨。圖案方面,傳統的纏枝蓮、牡丹、松竹梅、云鶴、龍鳳紋,以及“壽”字等大量地為清瓷所采用,審美趣味上也是雅俗兼收,“其內容有反映文人雅士心情、風尚的‘歲寒三友’,《秋聲賦》圖、羲之換鵝、米芾拜石等等,也有為民間喜聞樂見的小說、戲曲的故事內容,如《西廂記》、《三國演義》、岳飛、‘風塵三俠’等等”③。用古人詩詞作裝飾入清后也明顯增多,這是雅文學與工藝結合的例證。書法上,康熙以前多以楷書,乾隆后則篆隸為主,詩書結合成為雅瓷的一種特色。戲曲、小說入瓷在元代時即有,入清后又有明顯增加,所謂“刀、馬、人”圖案,實際上都是戲曲、小說題材,而尤以三國故事為最。山水、花鳥畫的入瓷則將傳統的繪畫藝術融入了制瓷技術當中,琺瑯彩和粉彩多以花卉禽鳥為主,青花則因多制有大型器皿,故常見山水圖案,境界近似“四王”繪制的水墨山水畫。
清代的瓷器制作不但集古代制瓷之大成,同時也兼融多種藝術,使之成為審美文化一大代表。最典型的當推“古月軒”。“古月軒” 為專供宮廷內使用的瓷種,“乾隆瓷以古月軒聲價為最巨”,“當時由景德鎮制胎入京,命如意館供奉畫師繪畫,于宮中開爐烘花。或謂曾見有‘臣董邦達恭繪’六字者,然尋其畫之派別,殆出之蔣廷錫、袁江、焦秉貞之流也”①。古月軒瓷器不但由宮廷畫師繪制圖案,由書法家題詩,且蓋有胭脂紅的印章,詩、書、畫、印合為一體,典雅華貴,無以復加。李澤厚認為:“明清工藝由于較大規模的商品生產和手工技藝直接相聯”,“它們是以另一種方式同樣指向了近代資本主義。”②實際上,清代的工藝,從審美內蘊來說,并非是指向近代的,而是歸向于古典,是古典美的集大成。
從大的范圍來說,園林也屬于工藝的范疇。中國的建筑就主體風格而言可分為兩大類型,一為宮殿式建筑,另一就是園林建筑。北京的故宮可以說是明清時期宮殿建筑的集大成,它是理性、秩序和權勢的象征,集壯觀、雄偉、華麗為一體,代表了儒家的價值觀和審美觀。園林建筑則與之相對,尚自然,尚樸素,尚自由,表現了與山水自然相親相近的審美傾向,一定程度上代表道家的價值觀和審美觀。中國的園林建筑具有悠久的歷史,兩晉南北朝時期大量興造的私人別墅實際上就是園林式建筑,它們與當時的隱逸風氣相關。隨著都市規模的擴大,市人居住環境與大自然距離的拉開,建造園林的熱情不斷上漲,從審美心理上說,這是一種補償性行為。江南地區有著優越的自然條件,加上日益發達的社會經濟,所以園林建筑在那里蔚成風氣。明清時期為園林建筑的高潮階段,尤以清代為最,康熙、乾隆兩朝達至頂點,南京、揚州、常州、無錫、蘇州、杭州等地幾乎成為了園林式的都市,僅蘇州一地便建有園林一百五十余座。李斗的《揚州畫舫錄》還描述了當時揚州的園林構造規模:“自荷浦薰風至水云勝概為橋東,自長堤春柳至蓮性寺為橋西,而匯于蓮花橋。又自白塔晴云至錦泉花嶼為崗東,自春臺祝壽至尺五樓為崗西,而會于蜀崗三峰。”(《自序》)“增假山而作隴,家家住青翠城;開止水以為渠,處處是煙波樓閣。”①淋漓盡致地描繪了當年淮左名都的園林景觀,中國人理想的居住觀念在此得到了凸顯。
園林建筑的設計首先是以自然為原則,這一點跟西方規整的幾何形園林大相異趣。《紅樓夢》第十七回賈寶玉評說大觀園時曾指出,園林當“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其次,園林建筑追求樸素,跟宮殿式建筑正相反。一般的園林都是白墻、青瓦、綠樹環繞,追求一種返璞歸真之美。《紅樓夢》的大觀園中就建了一個稻香村,泥墻茅屋,竹籬土井,表達了向往田園的審美情趣。實際上園林建筑在仿真的同時,也在追求深厚的詩化氛圍。最早是自然山水給詩人以感動,然后是山水詩和山水畫的興盛,再往后便是詩中景、畫中景的復現于園林。園林建筑其實正是詩歌與繪畫的物質再現,是人工與自然的和諧統一。道光時金安清描寫金陵隨園云:“谷有流水,為湖,為橋,為亭,為舫。”“園門之外,無垣墻,惟修竹萬竿,一碧如海。”②園林的確成了人們居住的詩意家園。
清代的園林建造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題名楹聯的存在。楹聯肇始于五代時期的桃符,宋代開始用之于楹柱,到了清朝,已無處不見,“海內承學之士,翕然向風,楹聯之制,遂日臻美富”①。楹聯的作用在于對園林景物的詩情畫意加以點醒,同時也作為古雅情趣的一種點綴。《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指出:“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這是典型的清人的審美觀。清朝杰出的題名,有南京隨園的“蔚藍天”、“小香雪海”,蘇州獅子林的“含輝峰”、“玉鑒池”、“小飛虹”,杭州皋園的“梧月樓”、“小滄浪”、“墨琴堂”,揚州江園的“杏花春雨”、“銀塘春曉”,儀征樸園的“尋詩徑”、“識秋亭”等。楹聯中佳對尤多,如“柳占三春色,荷香四座風”、“雨過凈猗竹,夏前香想蓮”、“明月夜舟漁父唱,隔廉微雨杏花香”、“數片石從青嶂得,一條泉自白云來”②、“燈影幢幢,凄斷暗風吹雨夜;荻花瑟瑟,魂銷明月繞船時”、“小子聽之,濯足濯纓皆自取;先生醉矣,一丘一壑自陶然”③等等。這些題辭實際上就是詩,它們與園林景物一起構成了既清悠閑雅,又自然可親的文化氛圍。
注釋
④ 李澤厚《美的歷程》第206頁,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⑤ 徐珂《清稗類鈔·工藝類》第2384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① 徐珂《清稗類鈔·鑒賞類》第4486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②③ 分別見馮志銘《中國陶瓷》第552頁、第55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① 徐珂《清稗類鈔·鑒賞類》第4488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② 李澤厚《美的歷程》第207頁,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① 李斗《揚州畫舫錄》謝溶生序,道光十九年刊本。② 金安清《水窗春囈》卷下,中華書局1984年版。① 徐珂《清稗類鈔·文學類》第146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② 皆見李斗《揚州畫舫錄》,道光十九年刊本。③ 金安清《水窗春囈》卷下,中華書局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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