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敝同鄉的魂,在文學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鳥都比不上。
我們一提起杜鵑,心頭眼底便好像有說不盡的詩意。
它本身不用說,已經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時又被認為薄命的佳人,憂國的志士;聲是滿腹鄉思,血是遍山躑躅;可憐,哀惋,純潔,至誠……在人們的心目中成為了愛的象征。這愛的象征似乎已經成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這種感情還超越了民族的范圍,東方諸國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鵑在文學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亞于中國。
然而,這實在是名實不符的一個最大的例證。
杜鵑是一種灰黑色的鳥,毛羽并不美,它的習性專橫而殘忍。
杜鵑是不營巢的,也不孵卵哺雛。到了生殖季節,產卵在鶯巢中,讓鶯替它孵卵哺雛。雛鵑比雛鶯大,到將長成時,甚且比母鶯還大。鵑雛孵化出來之后,每將鶯雛擠出巢外,任它啼饑號寒而死,它自己獨霸著母鶯的哺育。鶯受鵑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著比自己還大的鵑雛: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淚的情景。
想到了這些實際,便覺得杜鵑這種鳥大可以作為欺世盜名者的標本了。然而,杜鵑不能任其咎。杜鵑就只是杜鵑,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認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鶯也相差不遠,全憑主觀意象而不顧實際,這樣的例證多的是。
因此,過去和現在都有無數的人面杜鵑被人哺育著。將來會怎樣呢?鶯雖然不能解答這個問題,人是應該解答而且能夠解答的。
一九三六年春
(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郭沫若文集》第7卷)
賞析《杜鵑》寫于1936年。此時郭沫若正因受國民黨統治者的迫害避居日本。作者寫作本文的目的是揭露國民黨統治者欺世盜名、專橫兇殘的反動本質,啟發人民明辨是非,認清敵人的真面目,明確自己的處境,積極地與敵人展開斗爭。
本文是用欲抑先揚的手法來描寫杜鵑的。先寫杜鵑在文學上的地位及其在傳統文化觀念中所獨具的象征意義。說它在文學上的地位,“任何鳥都比不上”,它在人的心目中“有說不盡的詩意”,并說明它是“愛的象征”,它是“望帝的化身”,代表著“薄命的佳人”、“憂國的志士”,它體現著可憐、哀惋的感情,純潔、至誠的美德。作者還說這種愛的象征“已經成為了民族的感情”,而且已經超越了民族,深深感染了東方世界。以上部分是“揚”,給人的印象是杜鵑確實可愛、可敬,作者對杜鵑的譽詞達到了極限。可是,接著筆鋒一轉,指出:“這實在是名實不符的一個最大例證”。由“揚”頓轉為“抑”。先概括說明杜鵑的形象并不美,其習性是專橫而殘忍的。接著又具體描述了杜鵑搶占鶯巢、雛鵑排擠雛鶯使雛鶯致死而自己獨霸母鶯哺育的情景,而母鶯卻“受鵑欺而不自知”。這部分是“抑”。和上面的“揚”聯系起來看,先揚其名,后抑其實,揚抑之間,形成巨大反差,有力地說明了杜鵑在人的心目中的形象名實極不相符,從而使人感到杜鵑的兇狠殘暴,對杜鵑產生出極大的憎惡之情。
從文章的整體構思來看,作者采用的是借物喻人的手法。前面寫杜鵑的兇狠殘暴的情景,實際上隱喻了國民黨統治者。寫受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哺育鵑雛的鶯,實際上隱喻了受欺騙受蒙蔽的人民群眾。作者在描述杜鵑的殘暴和鶯的可悲的基礎上,直接發出了精辟的議論,揭示了文章的主旨。先說由杜鵑的實際情況看,大可以作為欺世盜名的標本。接著又說,杜鵑并沒有要求人們把它認為佳人、志士。這段話有兩重意思需要明確:一是杜鵑畢竟屬禽獸之類,它雖然被人誤認為佳人、志士,但自己并沒有欺世盜名的動機,言外之意是國民黨統治者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他們信口雌黃的反動宣傳,包藏著欺世盜名的禍心。二是人們對并無欺世盜名之心的杜鵑都產生這樣嚴重的誤解,那么在善于作反動宣傳、欺世盜名的統治者面前就更容易受欺騙、受蒙蔽了,更容易認敵人為恩人、認民賊為英雄。作者在文章最后用兩段文字,通過人和鶯的比較,展開議論。先說人和鶯的智慧相差不遠,有些人和鶯一樣,全憑主觀想象、主觀愿望看問題,而不注意了解實際,所以,“過去和現在都有無數的人面杜鵑被人哺育著。”長期以來,很多人識不破反動統治者的假面,受戕害而不自知,卻對他們盡心盡力奉養著,這是對歷史和現實的有力概括。結尾說,“將來會怎樣呢?鶯雖然不能解答這個問題,人是應該解答而且能夠解答的。”這就指出了,人民群眾終會覺醒的,必將起來推翻“人面杜鵑”的殘暴統治,點明了歷史發展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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