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江西詩詞(上)·贛東詩詞·王安石兄弟·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號半山,小字獾郎,封荊國公,世人又稱王荊公、臨川先生。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慶歷二年(1042)登楊寘榜進士第四名,先后任淮南判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常州知州、提點江東刑獄等地方官吏。治平四年(1067)神宗初即位,詔安石知江寧府,旋召為翰林學士。熙寧二年(1069)提為參知政事。從熙寧三年起,兩度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推行新法,力圖通過新法來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但由于變法的程度很激烈,所以盡管得到神宗的支持,還是引起了保守勢力乃至主張穩健改革的蘇軾等人的反對,導致了長達數十年的新舊黨爭。熙寧九年罷相后,隱居不出,從此退出了政壇。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在舊黨東山再起、新政被全部廢除后,王安石病死于江寧(今江蘇南京)鐘山,謚號文。其生平一般劃分為三個時期:(1)1021~1068年,讀書、入仕、準備變法的時期;(2)1069~1076年,第二次罷相與主持變法時期;(3)1077~1086年,晚年退居時期。
《宋史·王安石傳》有較可信的相關記載:
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之延譽。擢進士上第……調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谷與民,出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
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于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于是上萬言書,以為“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后安石當國,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
(神宗)甫即位,命知江寧府。數月,召為翰林學士兼侍講。熙寧元年四月,始造朝入對,帝問為治所先,對曰:“擇術為先。”
二年二月,拜參知政事……上問:“然則卿所施設以何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正方今之所急也。”上以為然,于是設制置三司條例司……安石令其黨呂惠卿任其事。而農田水利、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諸役相繼并興,號為新法,遣提舉官四十余輩,頒行天下……
三年十二月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明年春,京東、河北有烈風之異,民大恐。帝批付中書,令省事安靜以應天變……安石執不下……(曰)“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此不足招圣慮,但當修人事以應之。”……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帝亦疑之,遂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江陵府。
八年二月,復拜相。惠卿……發安石私書曰:“無使上知”者……上頗厭安石所為……安石之再相也,屢謝病求去……上益厭之,罷為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封舒國公……改封荊……元祐元年,卒,年六十六。
安石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回。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不可,安石傅經義,出己意,辯論輒數百言,眾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王安石詩歌創作非常重視其實際功用,但是同時也把詩歌看做抒情述志的工具,偏重抒寫個人的情懷,反映的生活內容更為豐富,所以詩歌創作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后人評價甚高,如:
六一雖洗削西昆,然體尚平正,特不甚當行耳。推轂梅堯臣詩,亦自具眼。至介甫創撰新奇,唐人格調始一大變。蘇黃繼起,古法蕩然。[2]
讀臨川詩,常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當其絕詣,實自可興可觀,不惟于古人無愧而已……特推為宋詩中第一。其最妙者在樂府,五言古七言律次之,七言古又次之,五言律稍厭安排,七言絕尤嫌氣盛,然佳篇亦時在也。[3]
向謂歐公思深,今讀半山,其思深妙,更過于歐。學詩不從此入,皆粗才浮氣俗子也。用意深,用筆布置逆順深,章法疏密,伸縮裁剪,有闊達之境,眼孔心胸大,不迫猝淺陋易盡。如此乃為作家,而用字,取材,造句可法。半山有才而不深,歐公深而才短。[4]
王安石的詩歌從內容上看主要以下列四類最為著稱:政治詩、詠古詩、詠懷詩、寫景詩。大體說來,前三類詩主要集中在他前兩期,即1076年以前,后一類詩在晚年寫得更多更好,因而其詩的前后期風格亦不盡相同。
王安石詩注重反映社會現實,關心民瘼,像《河北民》描寫邊界地區人民在災年的悲慘生活,《兼并》《發廩》等批判貪官污吏,都有深刻的現實意義。重要的是,王安石的政治詩不單以一個富有同情心和責任感身份的人來寫現實、寫民生,而是以一個大政治家的眼光來探索其社會根源,尋求其政治出路。有些詩干脆直接宣傳他的變法主張與措施,如《河北民》《兼并》《收鹽》《省兵》《發廩》《后元豐行》《歌元豐五首》等。這些詩往往以議論入詩,以古文文法入詩,直陳其事,質樸無華,充分體現出他的以“適用為本”“以文為飾”的文學觀,如《兼并》:
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懷清臺。禮義日已偷,圣經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時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材。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
對于此詩,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有詳細分析:
蘇文定公云: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橫,貧民安其貧而不匱,貧富相恃以為長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以惠貧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為《兼并》之詩,及其得志,專以此為事。設青苗法,以奪富民之利。民無貧富,兩稅之外,皆出重息,公私皆病矣……其徒世守其學,刻下媚上,謂之饗上。有一不饗上,皆廢不用,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禍,出于此詩。蓋昔之詩病未有若此酷者也。此公異日引國服為息之證,以行青苗之張本也。[5]
又《后元豐行》:
歌元豐,十日五日一雨風,麥行千里不見土,連山沒云皆種黍。水秧綿綿復多稌,龍骨長干掛梁梠。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百錢可得酒斗許,雖非社日長聞鼓。吳兒踏歌女起舞,但道快樂無所苦。老翁塹水西南流,楊柳中間杙小舟。乘興欹眠過白下,逢人歡笑得無愁。
詩作列寫了元豐時續行新法的一系列成效,展示出作者因自己主張變法而使民受益的高興心情。當然,詩作寫于王安石被迫辭去宰相之職閑居在家時,此時的復雜心情可以想見。
王安石寫得更為出色的是詠史詩。他繼承了左思、杜甫以來借詠史以述志的傳統,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表達了獨特的看法,從而抒發自己的政治感情。如《賈生二首》之二:
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
前人詠寫賈誼,大多著眼于他才高位下的悲劇命運,王安石詩卻獨排眾議,認為賈誼的政治主張多被漢廷采納,他作為政治家的命運遠勝過那些徒得高官厚祿者。王安石這里借詠史以明志,字里行間隱約可見王安石本人的政治家風采。其《明妃曲二首》更是傳誦一時的名作: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唐人詠寫王昭君多罵毛延壽,又多寫昭君之顧戀君恩。而王安石此詩卻說昭君美貌本非畫像所能傳達,其流落異域的命運未必比終老漢宮更為不幸,都體現了宋人在唐詩之外求新求變的精神。特別是“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一句,指出昭君的悲劇乃是古今宮嬪的共同命運,議論精警奇突,充分體現出宋詩長于議論的特征。對此詩,古人多持有異議,亦可見出創新求變之不易:
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詩猶可觀,然意在翻案,如“家人(至)南北”,其后篇益甚,故遭人彈射不已……大都詩貴人情,不須立異。后人欲求勝古人,遂愈不如古耳。[6]
“低回”二句,言漢帝之猶有眼力,勝于神宗。“意態”句言人不易知。“可憐”句用意忠厚。末言君恩之不可恃。“漢恩”二句即“與我善者為善人”意,本普通公理,說得太露耳。二詩荊公自己寫照之最顯者。[7]
詩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虜為無窮之恨。安石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然則劉豫不是罪過,漢恩淺而虜恩深也。孟子曰:“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獸而何![8]
王安石詠懷詩大多寫其抱負及出處進退之間的矛盾心理,感情深摯,格高韻遠,既有政治家的風度,又有詩人的氣質。如: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病身最覺風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坐感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涼。嗚蟬更亂行人耳,正抱疏桐葉半黃。(《葛溪驛》)
城郭山林路半分,君家塵土我家云。莫吹塵土來污我,我自有云持寄君。(《戲贈約之二首》其一)
槿花朝開暮還墜,妾身與花寧獨異。憶昔相逢俱少年,兩情未許誰最先。感君綢繆逐君去,成君家計良辛苦。人事反復那能知,讒言入耳須臾離。嫁時羅衣羞更著,如今始寤君難托。君難托,妾亦不忘舊時約。(《君難托》)
王安石是一個有至性的人,他也寫了不少感人的思親懷友的名作,如:
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后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示長安君》)
自吾失逢原,觸事輒愁思。豈獨為故人,撫心良自悲。我善孰相我?孰知我瑕疵?我思誰能謀?我語聽者誰?……我疲學更誤,與世不相宜。宿昔心已許,同岡結茅茨。此事今已矣,已矣尚誰知?渺渺江與潭,茫茫山與陂。安能久竊食,終負故人期。(《思王逢原》)
前者寫歲月流逝、兄妹離別之情,語淡情深,十分感人。后者乃懷念德才兼備卻不幸早逝的好友王令,表達自己失去一位勸善規過、志同道合的朋友的痛心。這些詩作,表現出王安石作為嚴肅、剛強的政治家的另外一面。
王安石詩歌創作的后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寫景抒情的絕句,這些詩作,格律精工,深得唐人風味。有些詩還深蘊禪意,有王維之風。正是這些詩使得王安石在當時詩壇上享有盛譽。黃庭堅說:
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諷味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9]
葉夢得說:
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10]
曾季貍認為:
絕句之妙,唐則杜牧之;本朝則荊公。此二人而已。[11]
從宋人的這些言論來看,人們稱王詩為“王荊公體”,主要是著眼于其晚期詩風。詩作如:
雪干云凈風遙岑,南陌芳菲復可尋。換得千顰為一笑,東風吹柳萬黃金。《雪干》
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裁。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二首》之一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北陂杏花》)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北山》)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北山》)
這些詩描寫細致,修辭巧妙,韻味深永。可以說,王安石早期的詩風較多顯示了直截刻露的宋詩特征,其晚期詩則以豐神遠韻的風格體現出向唐詩的復歸。所以王詩在當時詩壇上自成一家,其藝術成就也足以列于宋詩大家的行列。對于此,古人亦多論評:
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若經檃括權衡者,共用意亦深刻矣。[12]
荊公晚年《閑居》詩云:“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蓋本于王摩詰“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而其辭意益工也。[13]
“細數落花”,“緩尋芳草”,其語輕清。“因坐久”,“得歸遲”,則其語典重。以輕清配典重,所以不墮唐末人句法中,蓋唐末人詩輕佻耳。[14]
王安石還特別工于六言絕句,他綜合了古體詩與近體詩的特點,往往用兩句對仗,兩句不對仗的形式,來彌補六絕在節奏、聲律方面的缺陷。其六絕主要有《宮詞》《題西太一宮壁》二首、《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西太一宮樓》等。如: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其一)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其二)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
草際芙蕖零落,水邊楊柳欹斜。日暮炊煙孤起,不知魚網誰家。(《西太一宮樓》)
草際芙蕖零落,水邊楊柳欹斜。日暮炊煙孤起,不知魚網誰家。(《西太一宮樓》)
對于王安石六言絕句的藝術,蘇軾大為贊嘆,認為可能只有黃庭堅可以比肩,而黃庭堅則認為自己亦有所不及。佚名《詩事》記曰:
蘇子瞻作翰林日……見王荊公舊題六言云:“楊柳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又云:“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卻尋舊蹤都迷。”子瞻諷詠再三,謂魯直曰:“座間唯魯直筆力可比爾。”對曰:“庭堅極力為之,或可迫及,但無荊公之自在耳。”[15]
王安石的詩歌創作,熔議論、學問、詩律于一爐,達到“致用”“務本”的融合為一,以精嚴深刻見長,而又以閑淡新奇出之。在宋詩的發展過程中,王安石以其深邃的思想、新穎的見解及后期對詩歌藝術技巧、字句錘煉的探索,至而喜歡用典,在散文化的長篇里發表議論等,對宋詩獨特風貌的探索與形成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王安石的詩歌注重語言的運用,講究鑄字煉句,在詩歌藝術技巧上能以工取勝:
大抵荊公閱唐詩多,于去取之間,用意尤精。[16]
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17]
介甫五七言絕,當代共推,特以工致勝耳,于唐自遠……至七言諸絕。宋調坌出,實蘇黃前導也。[18]
這種以工取勝的作品如大家熟悉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詩中之“綠”字,經過多次修改,洪邁《容齋續筆》記:
王荊公絕句云:(即上引,略)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19]
宋人詩歌特色有“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之稱,其中“以才學為詩”,也始自王安石等人。曾季貍《艇齋詩話》說:
荊公詩及四六,法度甚嚴。湯進之丞相嘗云:“經對經,史對史,釋氏事對釋氏事,道家事對道家事。”此說甚然。[20]
用事、用典已堪稱以才學為詩了,而至于“經對經,史對史”之類,其對才學的運用可謂到了極致,這類作品如:
茅檐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春來。(《書湖陰先生壁》)
得賢方慕北山萊,赤白中天二府開。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曾留上主經過跡,更費高人賦詠才。自古落成須善頌,掃除東閣望公來。(《張侍郎示東府新居詩因而和酬二首》)
對于詩中的用典,前人評道:
荊公詩用法甚嚴,尤精于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法唯公用之,不覺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阿蘭若,婁約身隨窣堵波”,皆以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面稱公詩:“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之句,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然‘庚’亦自是數。”蓋以十干數之也。[21]
荊公嘗有詩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或謂公曰:“蕭何萬世之功,則功字固有來處,若‘恩’字未見有出也。”荊公答曰:“韓集《斗雞聯句》,則孟郊云:‘受恩慚始隗。’”則知荊公詩用法之嚴如此。然“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田”,豈“護田”亦有所出邪?[22]
宋詩之所以會形成與唐詩不同的特色,議論成分的增強是一個重要因素。宋代,議論不但充溢于各體散文,而且大量出現在詩歌之中。當然,過多的議論會削弱詩歌的表情功能,像理學家的詩歌一樣變成押韻的語錄,但是適度的議論,則為詩歌開辟了新的題材范圍和美學境界,因此,宋人的詠史詩、哲理詩便因議論而取得了成功。盡管如此,在王安石之前,議論仍僅限于古體或律詩這樣較長篇幅的詩中,王安石卻進一步將議論引入絕句等短制,使議論滲進宋詩中的有可能的每一個角落。作品如:
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賈生》)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登飛來峰》)
前詩詠寫賈誼,通篇發議論,通過對歷史人物功過得失的評價,抒發了自己的獨特的也可以說是政治上的見解。后詩前半寫景,后半議論,蘊含站得高看得遠的道理,這在詩人,是雄心勃勃的自勉,對讀者,則是引人向上的啟迪。
王安石詞僅存29首,卻頗具開創性。他的詞已脫離了晚唐五代以來柔軟香艷的樊籬,以抒發自我的性情懷抱為主,并進一步轉向對歷史和現實社會人生的反思,使詞具有一定的歷史感和現實感。如《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這是一首著名的懷古詞,通過對六朝歷史興亡的反思,表現對現實社會危機的憂慮。寫景如繪,意境高遠。《詞林紀事》引《古今詞話》語云:
金陵懷古,諸公寄調于《桂枝香》者三十余家,獨介甫最為絕唱。東坡見之嘆曰:“此老乃野狐精也!”[23]
再如懷古詠史詞《浪淘沙令》: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興王只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
詞作表層為詠嘆伊尹、呂尚因君臣際遇而建立奇功,深層則是慨嘆自我的懷才不遇,寄寓著風云際會以建立功勛的人生理想。
王安石這些詞的表現功能已由應歌娛人轉向言志自娛,標志著詞風向詩風的靠攏。他還有些風格頗似晚年小詩的詞,精工婉轉,含蓄雋永。如《漁家傲》: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午枕覺來聞語鳥,欹眠似聽朝雞早。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
詞作寫詞人退居鐘山時的閑適心情。上片寫鐘山周圍環境:群山擁抱,一水環繞,平岸小橋,數椽草屋。下片著重寫閑居生活:午睡醒來,鳥鳴雀噪,詞人倚枕而聽,仿佛晨雞啼唱。結尾借用“邯鄲道”事典,隱喻昔日政治上遭遇的挫折不過是人生道路上的虛幻。此詞可以看出作者退出政治漩渦后的心境。
注釋
[1]脫脫等:《宋史》卷三二七。[2]胡應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211頁。[3]賀裳:《載酒園詩話》,《清詩話續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18頁。[4]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84頁。[5]王安石撰,李壁箋注:《王荊文公詩箋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69頁。[6]賀裳:《載酒園詩話》,《清詩話續編》本,第220頁。[7]王安石撰,李壁箋注:《王荊文公詩箋注》,第66頁。[8]王安石撰,李壁箋注:《王荊文公詩箋注》,第67頁。[9]魏慶之編:《詩人玉屑》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372頁。[10]葉夢得:《石林詩話》,《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06頁。[11]曾季貍:《艇齋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99頁。[12]葉夢得:《石林詩話》,《歷代詩話》本,第406頁。[13]吳幵:《優古堂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本,第266頁。[14]吳可:《藏海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本,第333頁。[15]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27頁。[16]葉夢得:《石林詩話》,《歷代詩話》本,第421頁。[17]陳師道:《后山詩話》,《歷代詩話》本,第306頁。[18]胡應麟:《詩藪》,第227頁。[19]洪邁:《容齋續筆》,學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449頁。[20]曾季貍:《艇齋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本,第310頁。[21]葉夢得:《石林詩話》,《歷代詩話》本,第422頁。[22]葛立方:《韻語陽秋》,《歷代詩話》本,第492頁。[23]張宗橚《詞林紀事》,第113、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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