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得道,生老病死,四字關,誰能透過?獨美人名將,老病之狀,尤為可憐。夫紅顏化為白發,虎頭健兒化為雞皮老翁,亦復何樂?西子入五湖,姚平仲入青城山,他年未必不死,直是不見末后一段丑境耳。故曰:神龍使人見首而不見尾。
(《晚香堂小品》)
注釋①姚平仲——字希晏,五原(今內蒙包頭西北)人,宋時名將。靖康元年,金兵進襲開封,由西陲入援京師,未獲成功,亡命四川青城山,時僅二十多歲。
賞析眉公這篇一百來字的跋語竟井然有序分說了四層意思:一是普遍總論“生老病死,四字關”,誰也躲不過;二是特別點出茫茫人海之中“美人名將,老病之狀,尤為可憐”,且用“紅顏化為白發”、“虎頭健兒化為雞皮老翁”的對比鮮明的形象化描繪給以強調;三才具體說西子與平仲讓人未見其“末后一段丑境”的幸運,既是對前一層美人、名將的照應,又點出了本文的主人公,不過以西子作陪;最后才露出“文眼”:“神龍使人見首而不見尾”。眉公這種層層推進、層層縮小,有如剝皮吃筍,最后露出筍心的寫法,深得傳統散文逐層推進、探驪得珠之妙:思路清晰、線索分明、主旨突出。
那么如何理解他所謂的“神龍使人見首而不見尾”?其實這句成語里所包含的是眉公所贊賞的在晚明頗具新意的人生價值觀。
既然生老病死誰也不能透過,那么,眉公以為,人活一輩子怎樣才真有價值?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他以為,只要真正全身心投入地愛過、適意過、戰斗過、光彩過、輝煌過,就是人生的幸運,只要有過這樣的幸福,就是事業無成、沒有名望、夭折早死,也是有價值的。
所以,西子入五湖隱居,沒有因為助勾踐滅吳有功而獲得應有的榮華富貴,似乎是沒有什么好結果了,但眉公卻以為,一個絕代佳人,沒有讓人看到她“紅顏化為白發”老態龍鐘的“丑境”,就是西子最大的幸運了,因為她留在人們記憶里的永遠是她光彩照人的最美好的形象,她成了美的化身,美人的標準,難道還沒有獲得永久的人生價值么?
同樣,姚平仲雖因一次戰斗失利,便失去了他建功立業、成大功、立大名的機會,青春歲月在青城山里蹉跎消磨,一輩子功不成名不就,也似乎是人生的悲哀,但眉公卻以為,像他這樣身手不凡的名將,沒有讓人看到他“虎頭健兒化為雞皮老翁”的“末后一段丑境”,也是他的幸運,因為他留在人們記憶里的是他青年英武、勇敢善戰的雄姿與豪氣,令人欽佩,令人懷想,所以,他也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由此可見,眉公所看重的是作為生命本體的個人自身的價值,如西施的天生麗質,如姚平仲從少年時就具有的戰將的才能、氣質與雄風。至于被各種復雜的社會歷史因素所決定的一個人的功名、成就、歷史地位等等,并不放在他的心上。這正是晚明不受傳統束縛的通達人物的人生價值觀。
眉公能具有這樣的思想是不足為怪的。他的一生就具有這種通達的特色。他不到三十歲便焚棄儒衣冠隱居起來,這是他打破名韁利鎖絕意仕進;但他又不因隱居而與世隔絕,既“交游顯貴”,也結納“窮儒老宿隱約饑寒者”,而且還廣泛涉足文化的各個領域,他既工詩善文,短翰小詞也頗具風致,還喜書法與畫山水梅竹,不僅為我們留下了《陳眉公全集》,還編輯了《國朝名公詩選》、《寶顏堂秘笈》等書。他對學術與藝術所表現的熱烈愛好與追求,哪像一個看透一切、打破迷關的隱士?所以錢謙益以為他近乎古之“通隱”,我看是恰當的。隱也罷,隱居又不忘情世事也罷,他不過是要追求較為自在適性的人生,自己樂在其中就行了。至于別人的評說,是褒揚,是譏貶,就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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