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齊天樂·蟬》賞析|編年|考證|本事|匯評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匯評】
周濟《宋四家詞選》:此家國之恨。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王碧山……詠蟬諸篇,低回深婉,托諷于有意無意之間,可謂精于比義。
字字凄斷,卻渾雅不激烈。
陳廷焯《大雅集》卷四:合上章觀之,此當指清惠改裝女冠。“余音”數語想有感于太液芙蓉一闋乎?
譚獻《譚評詞辨》卷一:此是學唐人句法、章法。“庾郎先自吟愁賦”,遜其蔚跂。“西窗”句亦排宕法。“銅仙”三句,極力排蕩。“病翼”三句,玩其弦指收裹處,有變徵之音。結筆掉尾不肯直瀉,然未自在。
端木埰《詞選批注》:詳味詞意,殆亦碧山黍離之悲也!首句“宮魂”字點清命意。“乍咽”“還移”,慨播遷也。“西窗”三句,傷敵騎暫退,宴安如故也。“鏡暗妝殘”,殘破滿眼。“為誰”句,指當日修容飾貌,側媚依然。衰世臣主,全無心肝,真千古一轍也。“銅仙”三句,傷宗器重寶,均被遷奪北去也。“病翼”三句,更是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言海徼棲流,斷不能久也。“余音”三句,哀怨難論也。“謾想”二句,責諸人當此,尚安危利災,視若全盛也。語意明顯,凄惋至不忍卒讀。
[考律]
此調以周邦彥“綠蕪凋盡臺城路”一首實為最先,《臺城路》之名即由此出。宋本《片玉集》注“正宮調”。周氏以后,作者頗多,然句末之“過雨”、“似洗”、“更苦”、“萬縷”,必用去上,即“鏡暗”亦以去上為宜;又如“咽”字、“葉”字、“翼”字、“世”字,應用入或上;“佩”字、“得”字,亦多用入;“為”、“鬢”、“尚”三字,宜用去:不可以熟調而忽之也。過變第二句,周、姜均二、三句法,碧山此題第一首亦作“晚來頻斷續”,其作一、四句法者,方岳、史達祖、周密各一首,碧山三首耳。結句當用二、三句法,姜詞“一聲聲更苦”則為例外。“難貯”之“貯”字,宋人或有用平者,似不可從。韻用去上,用入為例外。至起句及后遍第一句,姜詞協韻;宋人且有起句不用韻,后遍第一句協者:亦例外也。《詞律》載陸游之百三字體,后遍第二句四字,第三句六字;《歷代詩余》載呂渭老詞,過變三句作“重來劉郎老,對故園桃紅春晚,盡成惆悵”:非訛誤即別裁矣。
[論詞]
碧山《龍涎香》、《苔梅》、《紅葉》、《榴花》、《詠螢》、《詠蟬》諸作,論者多以為各有所指,且求其事以實之。以此詞言,周濟曰:“此家國之恨也。”端木埰曰:“詳味詞意,殆亦黍離之感。‘宮魂’點出命意。‘乍咽’、‘還移’,慨播遷也。‘西窗’三句,傷敵騎暫退,燕安如故。‘鏡暗’二句,殘破滿眼,而修容飾貌,側媚依然,衰世之臣,全無心肝,千古一轍也。‘銅仙’三句,宗器重寶,均被遷奪。‘病翼’三句,更是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言海島遷流不能久也。‘余音’三句,遺臣孤憤,哀怨難論也。‘謾想’二句,責諸臣到此,尚安危利災,視若全盛也。”陳廷焯曰:“起句云‘一襟余恨宮魂斷’,下云‘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當指王昭儀改裝女冠。后疊云云,字字凄斷,卻渾雅不激烈。‘余音’數語,或有感于‘太液芙蓉’一闋乎?”愚以為詞境之高渾者,行乎其不得不行,不待規規于寄托。在讀者以意逆志,見仁見智,各有會心。若就詞論詞,起處不使一平筆,倒戟而入,自有無限深意,用齊女化蟬事,“宮魂”二字仍是題面。“乍咽”、“還移”,寫蟬之鳴。“西窗過雨”以下,用排宕法,雖知其心之戚,轉疑其心之歡,至曰“為誰嬌鬢尚如許”,則仍不信其魂斷:從反面翻足,以起下文;而五句一氣,又此調常法也。過變小中見大,因蟬飲露而生,故使魏明帝移承露盤故事,折歸“宮魂斷”之本意。“病翼”三句,一片變徵之音,誠如陳氏所評者。“余音”三句,再申言之。以多情者每似無情,轉疑“清高”者不應“凄楚”,更透過一層。結拍兩語,因過變以下言秋后之蟬,乃回溯“薰風”時節,蟬之始鳴,“柳絲”以外不再著一語,作含蓄不盡之勢。其筆曲而不直,其意則回首前塵,無魂可斷,更為弦外之音。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前首詠蟬乃身世之感,此首乃宗社之痛。……滄桑遺黎,誦之嗚咽。
陳匪石《宋詞舉》:碧山……詠蟬諸作,論者多以為各有所指,且求其事以實之。……愚以為詞境之高渾者,行乎其不得不行,不待規規于寄托。在讀者以意逆志,見仁見智,各有會心。若就詞論詞,起處不使一平筆,倒戟而入,自有無限深意,用齊女化蟬事,“宮魂”二字仍是題面。“乍咽”“還移”寫蟬之鳴。“西窗過雨”以下,用排宕法,雖知其心之戚,轉疑其心之歡,至曰“為誰嬌鬢尚如許”,則仍不信其魂斷:從反面翻足,以起下文;而五句一氣,又此調常法也。過變小中見大,因蟬飲露而生,故使魏明帝移承露盤故事,折歸“宮魂斷”之本意。“病翼”三句,一片變徵之音,誠如陳氏所評者。“余音”三句,再申言之。以多情者每似無情,轉疑“清高”者不應“凄楚”,更透過一層。結拍兩語,因過變以下言秋后之蟬,乃回溯“薰風”時節,蟬之始鳴,“柳絲”以外不再著一語,作含蓄不盡之勢。其筆曲而不直,其意則回首前塵,無魂可斷,更為弦外之音。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詠蟬,蓋詠殘秋哀蟬也,妙在寄意沉痛。起筆已將哀蟬心魂拈出,故國滄桑之感盡寓其中。“乍咽”之句,言蟬之移棲,即喻人之流徙。“西窗”三句,怪蟬之弄姿揭響,即喻人之醉夢。“鏡暗”兩句,承“怪”字來,傷蟬之無知,即喻人之無恥,真見痛哭流涕之情矣。換頭嘆盤移露盡,蟬愈無以自庇,喻時易事異,人亦無以自容也。“病翼”兩句,寫蟬之難久,即寫人之難久。“余音”三句,寫蟬之凄音,不忍重聽,即寫人之宛轉呼號,亦無人憐惜也。末句,陡著盛時之情景,振動全篇。太白《越中懷古》有“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詩,蓋上極盛而下極哀,而此則上極哀而下極盛,反剔一句,亦自警動。
劉永濟《微睇室說詞》:此詞之作,決非尋常詠物之語,實作者抒寫其家國淪亡之感。“宮魂”句齊王妃怨王而死化為蟬事,此陳氏據以為指王昭儀之故。王昭儀乃王清惠,宋亡人元為女道士,號沖華,“太液芙蓉”乃其被擄北去題壁《滿江紅》詞首句也。端木不從王昭儀一人立說,似勝陳氏,然句句比附,亦太拘牽。蓋詞家以比興詠物,固有有意寄托之句,亦有僅詠本題,與托意無關者,故此詞家論詠物詞,當不粘不脫,乍合乍離,方為佳作。即如此詞前半,句句從蟬說。從起句以齊王妃寫蟬至“重把離愁深訴”止皆是。其中“乍咽”“還移”皆渲染蟬之語。“西窗”以下則聽蟬者之詞。“瑤佩”、“玉箏”皆形容蟬聲也。過拍用“嬌鬢”,乃以古婦人之鬢比蟬翼。換頭三句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序》……如謂元人破宋后,取重器北去,亦無不可。因此事與蟬關系不切,知作者用之,除“零露”二字略切蟬飲露一點外,別無可說。“病翼”三句雖亦從蟬之言,實作者自指身世。觀“驚秋”“閱世”等辭可知。“余音”則寫秋后之蟬,曰“獨抱清商”,曰“頓成凄楚”,皆遺民之痛也。“謾想”二句,從詞法言,乃宕開作結法;從詞意言,則回憶盛時也。按端木于“病翼”以下,必切宋事,恐非作者本意。于此有一問題當注意者,即讀者與作者之關系,讀者體會作者之志,不可橫生枝節,攙入主觀,方合于孟子“以意逆志”之論。……考端木說此詞中各語……雖似可比附,實非可盡信。蓋端木生當清末,目睹清廷于庚子八國聯軍入京之后,仍然歌舞升平,心有感觸,故于讀此詞時一發泄之,遂不免攙入個人主觀感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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