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險天貌分,林交日容缺。
陰澗落春榮,寒巖留夏雪。
1961年曾撰小文《釋“落”》,認為孔稚珪《北山移文》中“青松落陰”的“落”字應釋為“遺”、“留”、“余”、“剩”之義,雖引起不少異議,卻并未把我說服。我當時曾舉薛道衡《人日思歸》詩“人歸落雁后”、杜甫《重過何氏五首》其二之“鴉護落巢兒”和關漢卿《玉鏡臺》雜劇“落得個虛名兒則是美”為例證。“人歸落雁后”即是說人歸留在雁歸的后面,“落巢兒”指留在巢中的雛鴉,“落得個虛名”即留得個虛名。作字繪畫“落款”,實即留款。無論古今語皆足證成鄙說。故“青松落陰”即留陰、余陰之意,這是完全講得通的。
事隔多年,偶然讀到《游太平山》這首小詩(太平山,在今紹興市東南),作者偏偏又是這個孔稚珪。然檢坊間選本,于此詩注釋多可商榷。如人民文學出版社《漢魏六朝詩選》注其首二句云:“言林石遮蔽天日的一部分。”中州書畫社出版的《中國山水詩選》則注云:“山高澗深,人入山中,自然只能看到天的一部分。”“林木交錯,陽光只能從間隙透射進來。”雖無顯誤,畢竟不夠準確。關鍵在于首句的“分”字未講透。“石險”者,狀山勢高峻,險石竦峙。正由于嶙峋怪石直插天際,仿佛把一塊完整的天給分割開來,故詩人才用了“天貌分”三字。蓋首句言險峻的山石把天空一分為二,次句乃指太陽光線不能普照林間,而是“疏條交映,有時見日”(梁吳均《與宋元思書》)。第一句是仰觀天宇,第二句是俯視林間,猶之第三句為俯視澗陰,第四句為仰瞻巖頂也。
第三句“陰澗落春榮”,《漢魏六朝詩選》注云:“因為澗陰,春天的花在此也要凋落。”《中國山水詩選》注云:“春天的花,在幽深陰冷的山澗里,自然容易凋謝。”這就要引起疑問了。如果詩人游山時春天已過,而花亦已萎謝,則詩人在澗陰本未見花,何從知其為“春榮”(春花)?況春光既逝,縱不在澗陰幽冷之處,花也是要謝的。作者豈非辭費乎?若詩人游山正值春天,親見花落,則第四句“留夏雪”云云又失了依據。因既在春天,則巖頂之積雪自然是冬雪而非夏雪也。今愿以我個人游山之經驗言之。夫山中背陰幽冷之處,花卉往往遲開。應該在春天開的花,由于地處幽僻荒寒,須到春末夏初陽氣較盛時才綻放蓓蕾。只有向陽易受日照的花木,才有先開或及時而開的可能。所以我認為此詩第三句不是指花落,(因氣候寒冷而花朵凋謝本不足為奇,何必特寫?)而是指春天雖已過去,春花卻猶在背陰的山澗旁開放。這個“落”字正與第四句的“留”字為對文,即應解為“遺”、“留”、“余”、“剩”之義是也。詩人意謂,在山中幽澗背陰處,竟還保留著晚謝的春花(恰恰與早謝相反);而在高峻的寒巖上,竟還存留著夏天的積雪。——或者以“夏雪”為可疑,但在同一作者的《旦發青林》詩中,也有“草雜今古色,巖留冬夏霜”之句,下句與此詩句辭意均極似,雪、霜同類,僅以押韻關系各用一字耳。既言“冬霜”,復言“夏霜”,故知巖頂高寒處自有“夏雪”。夫春花本應早凋而偏未謝,夏雪本易融而偏積存于山頂。這才是山中的奇觀異景。如只用尋常訓詁來釋此“落”字,不獨詩境由新鮮活潑轉而為平淡無奇,且與前后三句詩人所刻意摛繪的奇觀異景亦不相配稱。總之此處“落”謂花存,非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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