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荒野外,捎云聳百尋。
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
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宮琴。
誰能制長笛,當為吐龍吟。
六朝時期,矜尚數典隸事的風氣盛行,“指物呈形”的詠物詩應運而生。梁中葉后,詠物詩在蕭綱的倡導下迅速發展。梁代詩人劉孝先以百尋之竹為題詠對象,借物言志,寄托遙深,詠物而不滯于物,算得上詠物詩中的上乘之作。
詩歌開篇即以簡省的語言畫出野竹的雄姿。它長達百尋(古八尺為一尋),又高又直,昂然挺立,上拂云霄,真是雄健剛勁,卓然不凡。然而它卻不蒙人青睞,“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為何這氣概凌云的竹子卻遭此冷遇呢?其因蓋在它生于荒郊野外,而非皇家苑囿、貴人庭院。三四兩句承上作一逆轉,而首句實已為之牽引脈絡。竹為多年生植物,莖桿有節,節間中空。曰“節”、曰“心”,均緊緊扣住了竹子的自然屬性,只能是詠竹,不能移之于其他草木。而冠以“高”、“貞”二字,則又突出其高潔清雅、耿介不隨的品性,使人自然聯想起高尚之士的氣節、操守。“徒自”一語,既傳達出未遇于時的嘆惋之情,更表白了堅貞自守的高潔情懷,語少意足,有無窮意味。是否沒有辦法自拔于逆境呢?辦法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屑為之罷了。“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宮琴。”五六句又是一個逆轉。張華《博物志》曰:“舜死,二妃淚下,染竹即斑,妃死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敝袷侵谱骱嵐軜菲鞯牟牧?,為古代八音之一。琴,在此泛指樂器。那淚痕斑斑的湘妃竹,引發了人們多少綣繾情思;那華麗的堂樓館榭,更是絲竹管弦,徹夜笙歌。然而,這蒼勁的野竹卻既恥于僅僅作為纏綿情感的象征,更不屑充當達官貴人娛樂遣興的工具。“恥”“羞”二字下得沉重,有份量。在堅定的語氣中,我們不是隱然可見作者既不眷眷于兒女之情、更不愿趨時取巧、自媚求榮的高尚情懷嗎!
詩歌于層層逆轉之后,于篇末唱出了最強音。“誰能制長笛,當為吐龍吟。”笛子本竹所制,此言“長笛”,卻不禁使人想起晉代伏滔的《長笛賦序》中提到的那支用“良竹”所制的“奇聲獨絕”的長笛。作者恐怕正是借此再次稱美竹質之精良。以此優質之竹制為長笛,必發為龍吟虎嘯之聲。后漢馬融《長笛賦》就說過:“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逼甙藘删?,語意一氣貫穿,語勢流轉自然。竹制為笛,笛聲嘹亮如龍吟,暗用二典,妥切無痕。細加玩味,尤覺包蘊深廣,寄托了作者的高情遠致。葛洪《神仙傳》中,曾載有仙人壺公的竹杖在葛陂地方變化為龍的故事??梢娯懶母吖?、鳳凰棲食的竹子,在古人想像中,是有著龍的性格的,則竹笛吐為“龍吟”之聲,自是極自然的了。梁孝元帝《賦得竹》云:“作龍還葛水,為馬向并州?!北饼R蕭放《詠竹》詩曰:“既來丹鳳穴,還作葛陂龍?!彼霉蕦嵪嗤鴦⑿⑾饶苡玫洳皇谷擞X,“似著鹽于水,但有鹽味,而無鹽形”(嚴羽《滄浪詩話》),終是高出一籌。這生于荒郊僻野、發為龍吟之聲的翠竹,又使我們自然想起那些被稱為臥龍的俊杰之士。漢末徐庶薦諸葛亮于劉備,三國魏末鐘會舉嵇康于司馬昭,皆有臥龍之稱。臥龍雖暫時蟄伏,但一旦風云際會,定能興風喚雨?!罢l能”、“當為”,語意急迫而懇切,把作者一腔渴望得遇明主、亟欲有所作為的熱情宣泄得淋漓盡致。正是這種積極用世的強烈要求,使作者唱出了充滿期待與信心的最強音!這就是此詩的真正歸趣所在!
張炎說:“詩難于詠物,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詞源》)。況周頤認為詠物詩之所以不易出色,在于用典太呆(《蕙風詞話》)。此詩緊扣竹的特征,而又不刻意求其形似,既有題中之精蘊,更有題外的遠致。用的全是有關竹的掌故,卻又能“熟事虛用”,渾成貼切,不呆不滯,不即不離,充分體現了作者不同凡俗的性情與才能?!读簳繁緜鞣Q孝先“善五言詩,見重于世”,殆非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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