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好。月光下,山川都像是浮起來了。清寂的廣場上,只有我一個人在走。我買了一根甘蔗,一邊走,一邊吃。秋千架下仿佛有一個人在看著我,他是在驚訝嗎?
我也不愿意獨自在月下眺望了,想起中古時候的修道士,遇見山川美景,就不敢抬頭,因為凡是美,都是誘惑人的。美景更增加人的寂寞,更引誘人的悲哀,所以古人獨自對月的時候,總是愛飲酒,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酒,真是一個寂寞人的最好的伴侶,能把冷漠化成朦朧。
我吃完甘蔗,把渣滓用大張報紙包起來。因為有一天我和友人談心,我說要買一整根甘蔗獨自吃完,這位朋友說:“你要是有那樣的勇氣,我就佩服你。”現在我要把這渣滓留給他看。
記得廿六年春天,我忽然想作畫,無意中把這意思說出來了,有一個人說:“你才沒有這耐性呢,”我聽了很不高興。第二天我就動筆畫,發覺自己對于畫大有興趣,在一枝,一葉,一片崖石,一簇樹林之間,極感銷魂的迷醉。我畫得一張比一張進步。自己得意極了。后來抗戰事起,我回到故鄉,住在一座小破樓上,夜晚仍抽空作畫;記得曾仿倪云林的石樹,并臨寫他的題字,裱成冊頁,配鏡框獻給父親,父親把畫掛在書房里,聽來客評談,自己就拈須微笑。自從故鄉遭了敵人的蹂躪,這張畫不知道可還存在人間?而我所最敬愛的老父,就在我們遠行之后逝世了!再也不會在藤蘿蕭瑟的庭院里看見父親雍穆而翛然的風度,再也不會在寒夜的書齋里看見父親白發蒼蒼在燈前垂首。故鄉的庭園里每一片石,每一條徑,每一棵古樹,每一個殘缺濃蔭的門,都和父親的風儀連合著,我想到父親,就連想到那些醇雅的情景,想到那些情景,就牽記到父親。現在都完了,我失去了一生所最心儀的一切。我不能想,我是被這樣一位樸素盎然的老人遺棄在這淺陋的坑中。
家里來信說:敵兵進城,把城里的房子大半燒掉了,把我們家的凌寒亭也拆毀了。這座亭子共有三間傍著城墻,城墻像一座山,因為時間的古老,從磚墻縫里生出許多藤蘿和灌木。亭子的左邊是一片竹林,右邊是一座尼庵,前面隔道女墻,就是一個小湖似的池塘,長年聽到浣衣婦的砧杵聲;夏天有很多孩子在里面游泳。記得有一次在這池塘里還淹死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我親眼看見人把他從水里撈起來,他的母親聽到這信息,就像飛鷹落地一樣,奔撲到這男孩的尸首上號哭,到現在事隔廿年,想起那情狀,還是有些愴惻。亭子的周圍都是古木參天,有大可合抱的槐樹,有枝桿夭矯的五谷樹,有雙桿的梧桐,還有父親親手種的柏,石楠,柿,和杉等樹。這些樹都是我幾個兄弟的小名,父親帶著多少溫良的深意把他們每一個名字都種植在土地上;看他把一瓢一瓢的清水灌溉到樹根上,是存著多少的希望!要是風雨的時候,這些木葉響動著,渾和成一片河流似的聲音,或是被風雨激蕩,枝條銳鳴得像有人在曠野上號叫,這不正是他擔心著在遠處的孩子們,憂心戚戚的時候嗎?還有一片云石,是父親從園后草叢里發現出來的,石上有不知道是那一年代,是誰,鐫刻著“立云”二字,字體蒼勁,父親歡喜得像發現一件寶物,把石豎起來,砌一座花臺供設著,周圍種著很多的書帶草,細長的葉子,因為多年的生長,像獅子一樣蹲伏在石下。這地方四時都有各種奇怪的鳥雀,啄木鳥的剝啄聲,夜晚貓頭鷹的顫叫;還有彩色的錦雞,在竹林里穿飛。我小的時候,常常擔心那華麗的長尾巴,會在竹林里碰斷。小松鼠故意逗人似的捧著一個松果坐在窗臺上玩耍。這地方是我們小時候的樂園,現在提起來,還有無限的親切,和一些甜蜜的感覺。亭子里父親收藏了一些書畫碑帖。這是我們看作圣壇不敢瀆犯的所在,這次也被敵人掃蕩完了!家里人又告訴我:當敵兵退出這城以后,父親從山中歸來,看見這樣殘破,并不十分痛惜。只因滿地殘書斷帖,父親一一拾起來,偶然有一兩部還可以湊成完整的時候,就大喜過望。我寫到這里,心上涌起一陣泉水似的悲涼,想父親一生愛書如命,平時再也不許我們隨意翻動,這次竟如此糟蹋了!父親所以不十分痛惜,是因為一般廣大的喪亡,比起個人的損失又算得什么?可悲痛的有比這更大,更大的事,父親是明白的。
今晚因為看見月光下的山川太美了,誘我這許多的沉思。如果回憶只給我枉然的磨折,以后該學中古的修道士,不再抬頭看山川之美了。
賞析這是方令孺寫于抗日戰爭時期的隨筆,通過對故鄉山川景物的追憶,揭露了日本軍國主義者侵略中國的罪惡,抒發了作者對美的追求和對丑的鞭笞。把美與丑對比來寫,從而使美的東西更使人愛戀,使丑的東西更使人厭惡。這是此文的一個重要特色。
“天氣真好。月光下,山川都像是浮起來了。”開頭便寫美:美的天氣,美的月色,美的山川。然而,寫美本身并不是目的,接著筆鋒一轉“美景更增加人的寂寞,更引誘人的悲哀”。是的,越是美的景物,越能勾起人對往日美的追憶,越能勾起人對破壞美的丑事物的憎恨。正是這個富有哲味的道理,引出了下文的“憶”,也為全文定了基調。
就是在“憶”的文字中,仍然設了“美”與“丑”兩條線,并在憶“美”中揭露“丑”,以“丑”襯托美。作者在回憶當年學作畫時,是“極感銷魂的迷醉”的,自己也感到“得意極了”。尤其寫自己將臨摹的畫“配鏡框獻給父親,父親把畫掛在書房里,聽來客評談,自己就拈須微笑”。美的回憶到此,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自從故鄉遭了敵人的蹂躪”,美的畫不知去向,慈祥的父親逝去,庭院蕭條,“我失去了一生所最心儀的一切”。從美與丑的前后對比中,作者的愛憎之情得到了強烈抒發。
為了強化這種美丑對比,作者借“家里來信”繼續將“丑”揭示給讀者:敵兵進城,房子被燒。緊接著,作者又進行“美”的回憶:父親親手種的柏、石楠、柿和杉等樹及以這些樹種命名的幾個兄弟,父親發現并豎起來的云石,各種鳥雀的鳴唱,小松鼠的逗人姿態……對這個“小時候的樂園”,作者倍感“親切”和“甜蜜”。寫到此處,作者又憶到敵兵的入城,一切美的東西都“被敵人掃蕩完了”,不免“心上涌起一陣泉水似的悲涼”。經過幾次美與丑的交叉對比,文章一波三折,回腸蕩氣,情采橫溢。談到對美的糟蹋的痛惜心情時,作者又加上一句“一般廣大的喪亡,比起個人的損失又算得什么?可悲痛的有比這更大,更大的事”,這樣的嗟嘆,似乎是在自慰,實則是無可奈何的長嘆——是對于“美”無法保全之后的嘆息,也是對“丑”的深沉的詛咒。
文章結尾,既是對開頭的照應,也是對美與丑辯證的歸結。月光山川之美,自然使人產生“許多的沉思”,然而,“如果回憶只給我枉然的磨折”,以后便“不再抬頭看山川之美了”。“不再抬頭看”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卻反映了作者一個真實的心態和情感:美的東西人人向往,而美的東西總有丑的東西結伴而行,回憶美的東西也難免會有丑的東西給人以“枉然的磨折”。因此,往往使人向往美而不敢看美——不愿因看美而讓丑擾亂了美的心緒。作者嘴上說“不”,作品本身卻作出了相反的回答:人,就是在這種不愿看美而又不能不看美的矛盾心態中,使美更美,使丑在美的對比下更丑。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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