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
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
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
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
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這是一首詠史詩,向來索解紛紜,其中沈約的解釋最具代表性,后來者亦多不脫其窠臼。沈約說:“當東陵侯侯服之時,多財爵貴;及種瓜青門,匹夫耳!實由善于其事,故以味美見稱,連畛距陌,五色相照,非唯周身贍己,乃亦坐致嘉賓。夫得故易失,榮難久恃。膏以明自煎,人以財興累。布衣可以終身,豈寵祿之足賴哉!”照沈約的說法,這首詩是詠東陵侯召平一人之事。但召平種瓜,意在歸隱,何至于要“坐致嘉賓”?究其實,本詩當是詠召平和蕭何二人之事。《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漢高祖十一年(前196),陳豨、韓信反,呂后用蕭何計殺韓信。高祖“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wèi)。諸君皆賀,召平獨吊。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wèi)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衛(wèi)衛(wèi)君,非以寵君也。愿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
詩以“昔聞”二字領起直貫以下八句。“昔聞”者正是詠史句法,聞事于史書,故謂“昔聞”。前四句詠召平事,點明召平所種之瓜名及種瓜之地點,復形容其瓜田之大,種瓜數(shù)量之多。“五色”以下四句詠蕭何事。但“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仍就“東陵瓜”言之,謂召平所種“東陵五色之瓜,登于相國之盤,在朝日中暉曜,而相國之座上,嘉賓四面來會”(陳伯君先生校注《阮籍集》語)。這二句雖出于陳先生的想象,但也是合理的。相國之堂“嘉賓四面會”自是常情,而召平與蕭何素有交往,故其瓜“登于相國之盤”也自屬可能。“膏火”句是“多財”句的比喻,猶言多財?shù)幕己Κq如膏火的自煎。這里仍是詠蕭何。蕭何被迫“悉以家私財佐軍”,以及后來被劉邦以“多受賈人財物”的罪名“下廷尉,械系之”,雖說是由于劉邦對臣下的猜忌,但也未始不是多財?shù)幕己Α?/p>
“布衣”二句收束全篇,上句言召平隱居種瓜,以布衣平民之身得以安享天年;下句言蕭何雖寵祿有加,卻猶如膏火自煎,故寵祿豈足賴哉!
詠史詩貴在不就事論事,而要從其中翻出新意,或是論證人生哲理,或是以古諷今,或是抒作者難言之懷抱。本詩則正是以召平、蕭何的對比論證人生的大道理——“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其實,這道理本是簡單而明確的,但古往今來,又有幾人真能明了并實踐之?詩人言及于此,不由得感慨系之。《詠懷詩》許多詩篇往往在抒情詠事中以極精煉的詩句抽象出深刻的人生哲理,使詩篇既富有情趣又不乏理趣,這也是阮詩的一個特點。
全詩以八句詠史,以最后二句收束全篇,點出主題。而區(qū)區(qū)十句之內(nèi),有史有論,構思新穎,結構完備。其語言本身明白曉暢,但言近旨遠,體現(xiàn)了阮詩“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鐘嶸《詩品》語)的特點。關于本詩的寄托,古人多有猜測,唯方東樹“此言(曹)爽溺富貴將亡,不能如召平之猶能退保布衣”(《昭昧詹言》卷三)之論庶幾得之。因為曹爽曾為相國,寵祿正與蕭何相埒,故阮籍作詩諷其事,亦未必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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