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觸文帝諱,故改之。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后宮良家子明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于紙云爾。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為悲鳴。哀郁傷五內,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愿假飛鴻翼,棄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傳語后世人,遠嫁難為情。
自漢以降,以王昭君故事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歷代不乏。由于時代的不同,作家思想傾向的各異,這類作品也就呈現出不同的姿態和各異的美感,所謂“詞客各攄胸臆懣”(董必武《題昭君墓》句),在描寫王昭君故事的文學作品中,往往是作家借得此題材的酒杯,以澆自己心頭之壘塊。石崇此詩,因時代較早,與漢代去時未遠,但悲昭君之遠嫁,尚未及有像后世同題材作品那樣的種種寄托。全篇以代言體形式,敘議之中,唏噓感嘆,頗有動人之處。鄭振鐸先生認為,“崇在當時,以富豪雄長于儕輩,儼然為一時文士的中心,其家金谷園每為詩人集合之所,崇自己也善于詩,其《王明君辭》尤有聲于世”(《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芍鳛樵娙说氖?,正是以此詩名于世聲的。而作為豪富不貲,為人側目的一面,茲可不論。
詩的小序,平白如話,無甚難索解處。但有一點須注意,即此詩的被之聲歌問題。既是樂府舊曲,又屬“相和歌辭”,總歸是要唱的,即是所謂“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宋書·樂志》)。序中言“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是說漢曲乃是在舊嫁公主往域外的琵琶樂調基礎上新制的,其基調是“哀怨”的。石崇此詩,當是在漢曲基礎上進一步改制而成。《唐書·樂志》謂:“晉石崇妓綠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边@里的“此曲”,當指漢曲,而“自制新歌”應是指石崇的《王明君辭》。同時我們由此知道作此歌詩,是要教習“善歌舞”的綠珠女按唱甚至載歌載舞的。“自制”,分明是說石崇此曲唱法已不同于漢人。想漢曲本辭及曲譜晉時流傳已不廣,石曲一出,漢曲漸漸失傳了。《玉臺新詠》稱本辭為“秋木萋萋篇”(即《琴操》中的《怨曠思惟歌》),恐不可靠?!稑犯娂肪砦迨拧肚偾柁o》三作《昭君怨》,署王嬙,大約也是托名。故石曲是第一首有主名的詠昭君詩。
詩的前兩句,交待昭君的身分,點出其將遠嫁匈奴,假以第一人稱敘述,迤邐寫來,含悲銜怨,出語便奠定凄楚基調,有如泣如訴之妙。“辭訣”以下六句,寫昭君行前悲痛之狀。訣,死別也;未及終,言匆匆催行,未能告別一一。前驅,指漢室送親儀仗的先導。曹植《應詔》詩曰:“前驅舉燧,后乘抗旌?!笨芍轨杭粗^持旗也。仆御,即仆從和御車者。前導已舉旗待發,聲聲傳呼,昭君只得忍痛登車了。這時連仆從和駕車者都忍不住淚流滿面,仿佛轅馬也在為昭君長行而發出悲哀的嘶鳴。流離,即流漓。司馬相如《長門賦》:“涕流離而縱橫?!边@里寫法上頗可玩味,不正面寫昭君,卻抽筆去寫仆從、御者以及駕轅的馬,此乃“借客行主”法也。作者筆勢之靈動,文心之縝密,于此可見?!鞍в簟倍溆洲D筆寫昭君之悲痛,“主”“客”同悲,遂造成了濃厚的悲劇氣氛。五內,即五臟、內心。朱纓,彩線織成的冠帶。《淮南子》:“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流涕霑纓。”至此可斷為一個段落,主要寫昭君遠嫁之前的無限傷痛。此段起句便見章法,頗得古樂府精神。語言樸茂傳神,敘述簡潔而有條理,“借客行主”的寫法與漢樂府《陌上?!分忻鑼懥_敷之美手段庶幾近之。
從“行行日以遠”至“積思常憤盈”,是第二段?!靶行小倍洌喡越淮诵谐蹋瑢懻丫齺淼搅诵倥?。這兩句用筆精煉,剪裁得心應手,將途中苦辛勞頓,塞上風沙襲人等等盡皆省略了去,一下子跳到昭君到匈奴以后的描寫,這就使全詩結構緊湊嚴密,于平樸流宕中見出機巧。魏文帝《苦哉行》中有“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的句子,石詩由此化來?!把游摇币韵滤木洌瑢懻丫Ю锾鎏鰜淼叫倥?,內心傷痛不曾稍減,更加思念漢室家邦。將昭君請進氈帳,封為“閼氏”,都不能使昭君解開愁懷,因匈奴畢竟是異邦,即使大富大貴,在昭君看來也不是什么榮耀的事?!案缸印倍?,顯然是指少數民族與漢民族風習之不同,昭君曾嫁兩代單于之事?!稘h書》有記載說:“呼韓邪死,子雕陶莫皋立,為復系若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也?!闭丫鯙楹繇n邪單于的閼氏,曾生有一男伊圖智牙師(見《漢書·匈奴傳》)。這就是“父子見凌辱”的含義。在石季倫看來,昭君先后嫁父子兩人是很難堪的事,即“慚且驚”。我們不能以今天的思想方法去苛責作者,因為在當時以漢人的眼光去看匈奴的風習,自然是無法理解的。石崇此詩產生的時代較早,有此看法是在常理之中的。以下四句說昭君想尋短見,卻終不能下決心(她畢竟在匈奴生有一男二女),只能默默地苛且偷生。在苦悶、寂寥的生活中,她忍耐著種種精神上的煎熬,內心積滿了憤恨。這一段寫法上繁簡得宜,頗費一番經營。作者娓娓道來,聲吻酷肖,很富于藝術感染力。這里的代言之情很貼切,并不像過去有人認為的那樣,是“不得代言之情”,或“自相矛盾”。樂府詩敘事,每有跳躍,往往是細微處竭力發揮,簡略處則一筆帶過,這一段正是這樣一種寫法。劉熙載說得好:“樂府調有疾徐,韻有疏數。大抵徐疏在前,疾數在后者,常也;若變者,又當心知其意也?!?《藝概·詩概》)樂府詩的敘事繁簡,又與音樂有關,同時更要得領古人之意,自寓懷抱。我們前文曾提到此詩的被之聲歌問題,欣賞樂府詩不能忽略了它是要唱的這一點。因此劉熙載才說樂府詩“聲律居要,意境次之,尤須意境與聲律相稱”(同上)。這是讀樂府詩要加以注意的。石崇此詩,堪稱當行,其妙處正在繁簡、疾徐之間,須得認真揣摸、仔細體會。這詩的名聲之大,亦與它在音樂上的成就有關,傳唱的過程比閱讀的過程影響自然要廣泛得多。《唐書·樂志》的記載就很能說明問題。
“愿假飛鴻翼”以下是第三段。前四句,是一種想象的寄托,進一步抒發了昭君思念故國家邦的眷眷深情?!皸墶?,當為“乘”之誤,昭君恨不能借飛雁的翅膀,飛回漢家。飛雁似并不理解,只顧高飛,使得昭君久久佇立,不勝彷徨。屏營,惶恐的樣子?!段倪x》李陵《與蘇武詩》:“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边@里是惶惑、緊張企盼之意。“昔為”以下四句,是昭君對自己身世的感嘆。匣中,指漢宮。糞上,《玉臺新詠》作“糞土”,指匈奴。朝華與秋草相對,與前二句用義仿佛,即朝華指昔日漢宮生活,故有“不足歡”說;秋草指眼前匈奴。昭君留戀舊日漢宮生活,抱怨在漢宮生活的時間短暫。她對在匈奴的茍且偷生怨憤、不滿,亦流露出輕蔑。對于這樣的描寫,我們不必苛求,也無法苛求。最后兩句意在警喝世人,強調了“遠嫁難為情”的主題。難為情,在這里猶言不堪其苦,隱衷難言。這使我們聯想到《紅樓夢》中關于探春遠嫁的描寫,曹雪芹不是也將那場面寫得凄凄楚楚嗎?這一段重在對人物心理活動進行細致刻畫,“愿假飛鴻翼”的奇想頗有匠心,既展示了大漠荒涼遼闊的背景,又揭示了昭君的心理情態,畫面是凄涼的,意象也是貼切的,而昭君的牢騷怨悵亦由此而顯得自然。結句之警拔因了前面的鋪陳,十分顯豁,并與開篇語遙相呼應,形成了平樸中見奇警的格調。
如此三段,一氣呵成,一層較一層悲戚,一段較一段緊促。作者發揮了樂府詩長于敘事和唱嘆徐紆的特點,塑造了一個“遠嫁難為情”的昭君形象,這不僅與王安石“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明妃曲》之二)大異其趣,便是與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詠昭君詩亦自有別。石崇突出了昭君對故國家邦的懷念之情,雖是早期詠昭君詩,卻較“唧唧撫心嘆,蛾眉誤殺人”(施榮泰《王昭君》)以及“那知粉繪能相負,卻使容華翻誤身”(劉長卿《王昭君歌》)等等浩嘆要深一層。至于其語言的古樸醇厚,節奏的緊湊、跳蕩,乃自斗荀相接轉處的靈透、自然,都大有漢人風致,值得引起我們的特殊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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