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二三月, 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來春還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窠里。
中國歷史上有過大約兩百年的南北朝分治時期,北方為匈奴、鮮卑、氐、羌等少數民族統治。一提起北朝文學,人們便聯想起那首千古流傳的《木蘭詩》和高唱“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敕勒歌》。但除了這兩首民歌外,似乎再沒有什么了。有的文學史家批評北朝文壇上“都是沒有出息的文人”、“沒有一個詩人。”這樣的批評未免有些片面,如果從這時期南北文化交流的角度看,北朝文學還是頗可注意的。就以這首樂府雜曲《楊白花》來說,它和樸素悲壯的《木蘭詩》、《敕勒歌》風格迥異,它那芬芳悱惻、蕩氣回腸的情愫,使人誤以為這是南朝吳歌。而歷史明白記載:它出自北朝一位少數民族女皇之手。
這原是一首失戀的哀歌。北朝后魏名將楊大眼,有一個兒子名叫楊華(本名白花),武藝高強,容貌魁偉,為宣武帝的妃子、后來臨朝稱制的胡太后看中了。二十多歲的胡太后,姿色才藝出眾,曾幸華園林,宴群臣賦詩;登雞頭山,射象牙簪。浪漫的性格,早孀的遭遇,使她與楊華發生私情。后楊華怕風云不測,禍事臨身,便逃往南方梁朝去了。胡太后追思不已,為作《楊白歌辭》,使宮人晝夜連臂蹋蹄歌之,聲甚凄斷。
這首《楊白花》最值得注意之點,是它明顯地受有南方吳歌的影響。不僅風格上像南方民歌那樣柔情似水,無限低回;而且,在藝術手法上也和南方民歌極為相似。南朝民歌一個主要特征是廣泛運用一種諧聲的隱語,一語雙關。最常見的是以“蓮”雙關“憐”。如《子夜歌》:“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以“絲”雙關“思”,以布匹的“匹”雙關“匹偶”。如“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子夜歌)。《楊白花》詩也是巧妙地運用諧聲的修辭技巧,全篇用“楊花”與“楊華”諧音,用“飄蕩落南家”的楊花,隱隱比喻舍她而去的愛人。她在痛苦中寄情于那秋去春還的雙燕子,來溝通南北消息,盼望南方遠人回歸。想像豐富,一往情深,語言清新自然,富有濃厚的南方民歌風味。
近人馮沅君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她在《“楊白花”及其作者》一文中指出:《楊白花》的首四句和南朝詩人鮑照《行路難》第八章首數句異常近似。鮑詩云:“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陽春妖冶二三月,從風簸蕩落西家。”的確,《楊白花》在表現手法上受鮑照影響是極明顯的。
這種文學現象是發人深思的。當時中國分裂了幾個世紀,政治、經濟、地理風俗,南北大不相同。以詩歌來說,所謂“艷曲興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色彩情調大異其趣。然而,各民族之間的優秀文化又很自然地相互交流、融合、像無形的磁力,一種內在的要求統一的民族精神,在中華民族的形成過程中,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當然,這種文化交流是相互的,北朝人喜愛南國情調的《西洲曲》,南朝人也喜愛北國風光的《敕勒歌》。南北熔于一爐,才形成了我國詩歌多彩多姿的風貌。后魏胡太后所以能寫出秀美溫柔、兒女情長的《楊白花》,顯然是受漢族文化熏陶的結果。就漢族方面說,大詩人如李白、詞人如辛棄疾,其作品風格之豪放,溯其淵源,又何嘗沒有《木蘭詩》、《敕勒歌》的影響呢!胡太后的公公,后魏孝文帝拓跋宏,在民族融合方面是有不朽的歷史功勛的,他極愛中原文化,當時南朝的文學、音樂和其他典章制度大量輸入北地,后魏文壇風氣是“言必稱江左”。號稱“三才”的北朝著名文學家溫子昇、邢邵、魏收,他們的作品大都模擬南朝齊梁文風。如果不從歷史的眼光看,也許真是一批”沒有出息的文人”。其實,這是一個學習過程,是有積極意義的。《楊白花》則是我國多民族文化大融合的一個重要標志,它的高超的藝術技巧,遠遠超過同時代人,怎能說北朝“沒有一個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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