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歡下揚州,相送江津彎。
愿得篙櫓折,交郎到頭還。
篙折當更覓,櫓折當更安。
各自是官人,那得到頭還。
在《樂府詩集》“清商曲辭”的《西曲歌》中,載錄了六首以《那呵灘》為題的詩篇。它們都是由無名氏寫作的。以上是其中的兩首。根據《古今樂錄》的說法,《那呵灘》曾成為一支舞曲:起初配合十六人的舞蹈,到梁代改配八人舞蹈。這支歌曲有和聲,即在每遍歌唱的結束處,增唱“郎去何當還”一句;“郎去何當還”便是歌曲的主題。歌曲的文學題材大都是與江陵、揚州有關的男女離別故事。歌曲本身也產生于揚子江畔的船工戀愛生活。——“那呵”是一個水灘名,是船只停泊的處所。古往今來,多少生離死別的幽怨故事就產生在這種地方。
雖然六首《那呵灘》均未注明作者的身份,但我們可以根據詩篇的內容,推測這是一組男女對歌。第一首:遠行的男子用“我若在道邊,良信寄書還”的承諾安慰依依不舍的戀人。第二首:送行的女子詠唱關于前路迢迢的焦慮和擔憂。第三首:男子以“江陵三千三,何足持作遠”的開心話緩解姑娘的憂慮。接下來就是我們要欣賞的第四首和第五首了。女主人公在第四首中唱道:“聽說情郎要遠去揚州,我一直相送到江津彎頭。但愿情郎的篙櫓折斷,使他只好重回故鄉駐留。”男主人公則在第五首中答道:“篙折了可以再換,櫓斷了可以再安。既然各自都受官府差遣,我哪里能夠中途回還?”于是,姑娘只好唱出充滿憂怨的第六首,用“憔悴為所歡”、“與子結終始”的感情表白作為全曲的結束。可見,這是一組令人回腸蕩氣的情歌,以上兩首詩,則是這組情歌的高潮。
兩首詩歌的妙處,就在于當感情發展臻于高潮時,它設置了一個“愿得篙櫓折”的情結。從姑娘的角度看,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假設,是一種近乎詛咒的幻想。但正由于不切實際,才表現出她對于此情此景的無可奈何;正由于近于詛咒,才表現出姑娘對于團圓生活的向往和對于離別的痛恨。一個追求真誠愛情、渴望安寧生活的貧苦女子的形象,于是通過這短短十個字凸現出來。這是在全篇詩歌中起了畫龍點睛作用的一個細節。但作者的藝術想象卻并沒有至此中止。他在情郎的答歌中,把感情推向了更精彩的一個高度。相對女主人公的熱切祝愿來說,答歌似乎是比較平淡的:即使篙櫓折斷了又怎么樣?誰要讓我們是“官人”呢?這看似平淡的回答,其實蘊含著更深沉的力量:在這對戀人的感情波浪中,注入了對于悲劇命運的浩嘆,使主題產生了升華。
這兩首詩中略為費解的是“官人”一詞。它可以指士人(《日知錄》卷二四:“南人稱士人為官人”),也可以指官府的隸役。在六朝時代的典籍中,我們常能看到“縣僮”、“輿隸”、“官奴”、“奚官奴婢”一類名稱。這應當就是“官人”的具體內涵,亦即詩篇主人公的身分。按照當時實行的“當色為婚”、“本色媲偶”的制度,這兩位“官人”身份的有情人不難締結百年之好。但說到底,他們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例如,不能選擇自己的謀生方式。所以這位男主人公只能發出“那得到頭還”的感慨,而女主人公則只能用“折約在金蘭”的愛情誓約自慰。于是我們在詩篇中看到了文人作品中所沒有的一種苦難靈魂的閃光:充滿憂傷的愛情和遭受命運簸弄的愛情。對這種感情的描寫,于是也造就了《那呵灘》所特有的直率而又哀痛的藝術風格。讀《那呵灘》的時候,我們應當特別注意這是一篇民歌,是一篇以官奴婢的愛情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那呵灘》的藝術價值和藝術感染力,同它在題材、風格、表現手法上的這些個性因素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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