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高且一望,目極不能舍。
東北指青門,西南見白社。
軫軫河梁上,紛紛渭橋下。
爭利亦爭名,驅車復驅馬。
寧訪蓬蒿人,誰憐寂寞者。
在古代詩苑中,登臨之作可謂多矣。大都借登高遠眺的所見所聞,抒發感慨。梁代詩人王僧孺的《落日登高》,卻借漢代長安景象來抒寫他對梁代社會生活的感受與認識。詩中運實入虛,借彼言此,是登臨詩中的佳構。
作者登高遠望,目極千里,高山大河,城鎮村莊……一一奔赴眼底。發端雖平實,卻見出他居高臨下、俯視人寰的磊落身姿和高遠神情。若說詩人著意登臨攬勝,這倒未必,從一“且”字可見他是無可無不可,只是“聊且”一望而已;而“一望”至于“不能舍”,則令人注意到所引發的感觸是如何深廣。原來他面對茫茫宇宙,神馳萬里,思接千載,從眼前之近城遠郊,竟遙想到漢代帝都長安的景象來。青門,是漢長安城東南門,本名霸城門,俗因門色青,呼為青門。秦召(邵)平為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史記·蕭相國世家》)青門外。所種瓜美,世俗謂之東陵瓜,又稱青門瓜。白社,地名,在今河南偃師縣內?!侗阕印るs應》:“洛陽有道士董威輦常止白社中,了不食,陳子敘共守事之,從學道?!弊髡叩歉呤紫茸⒁怆[士高人所居之地,隱然可見其向往山野林藪的高情遠致。白社本不在長安,但詩人并不拘守現實中的地理位置,只取其為隱者所棲以與青門相應;且白社與青門屬對工切,色澤對比亦醒豁鮮明,實是興會神到,涉筆成趣。
接下來四句是詩人想象中的長安鬧市景象。渭橋是漢時長安附近渭水上的橋梁,地處交通要沖,是當年長安城主要的熱鬧繁華去處。不難想見,橋上有多少青牛寶馬七香車,絡繹不絕;橋下有多少青龍黃雀木蘭舟,南來北往。他們或征名逐利,或爭權奪勢,忙忙碌碌,紛紛擾擾,演出了一幕幕宦海浮沉、人生寵辱的悲喜劇,其間又有多少爾虞我詐,勾心斗角!軫軫、紛紛,皆盛多貌。紛紛,更有忙亂之意。(《孟子·滕文公上》:“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詩人以此兩疊詞形容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吵吵嚷嚷的繁盛嘈雜景象,用語簡潔,形象鮮明!又使“爭”與“驅”二字巧妙地在一句中重疊,形成一種“句中排”的復沓句式,更平添了幾多熱鬧氣氛,直渲染出一派鬧市之鬧,畫出統治階級上上下下蠅營狗茍、爭名奪利、互相傾軋的丑態。作者以渭橋為中心,寥寥幾筆,就勾勒“冠蓋蔭四術,朱輪竟長衢”(左思《詠史》)的長安市井圖。其選擇透視社會的藝術視角,頗具匠心。這個長安小社會正是漢代、其實也是梁代整個上層社會的縮影。詩中句句說的是漢代長安,實則句句說的是南梁建康。作者能如此敏銳地透視社會、歷史,自是和他的生活經歷、生平遭際密切相關。王僧孺早年仕途順利,官至尚書左丞兼御史中丞,以學識淵博、思致敏悟而聞于世。但“中年遭躓”,為人所劾,“坐免官,久之不調?!睔埧岬墓賵鰞A軋,使他深深認識到“士無賢不肖,在朝見嫉;女無美惡,入宮見妒”。自己的處境,“譬懸廚之獸,如離繳之鳥,將充庖鼎,以餌鷹鹯”而“一朝捐棄,以快怨者之心?!?《梁書·王僧孺傳》)正因為他對仕途險惡體驗較深,才在詩中表現出對塵囂煩雜的厭惡、對山野林澤的向往。
末二句,詩意轉入對有德才者被隱沒的同情和不平。蓬蒿人、寂寞者,并用典。皇甫謐《高士傳》曰:“張仲蔚者,平陵人也。與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隱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屬文,好詩賦。常居窮素,所處蒿蓬沒人,閉門養性,不治榮名,時人莫識?!薄?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cidian/zhuangz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莊子·天道》曰:“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所以,二者都是高明之士的代稱,聯系作者罷官后“故無車轍馬聲、何聞雞鳴犬吠,俯眉事妻子,舉手謝賓游。方與飛走為鄰,永用蓬蒿自沒”的離群索居的處境,這“蓬蒿人”中,隱然也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罢l憐”、“寧知”二語,既是深切的憐憫,也是強烈的憤慨,益見得上面的“爭名”“爭利”之輩,全是無才無德的碌碌蠢物。詩的末尾,將筆一收,回到現實,雖直賦言志,而意在言外。此外,亦遙應篇首之“青門”、“白社”。全詩有力地表現了仕與隱、干謁與避世的尖銳矛盾,塵世的繁鬧與隱者的寂寞形成鮮明的對比。結尾雖然可能有希望重新獲得進用之意,但仍不失為一種強烈的揭露。
齊梁詩應用聲律、對偶、用事等因素,已逐漸達到配合勻稱、自然和諧的境界。此詩于平仄固未全合,但亦通體婉暢自如。除首二句外,余皆兩兩對偶,且十分工穩,連方位、色澤和虛詞,亦一一屬對精切,特別是“亦”、“復”兩虛字,用于“爭名爭利”“驅車驅馬”兩個重復詞組中,不僅起了支撐斡旋的作用,且備極開合呼應、悠揚委屈之妙,宛然唐人風貌。史稱王僧孺藏書萬卷,“多識古事”、“多用新典”,以學問富博著稱。本詩即多處用典,其中又有用事而使人不覺者。如“驅車復驅馬”句,實暗用《詩經》和《后漢書》事?!对娊洝ぬ骑L·山有樞》曰:“子有車馬,弗馳弗驅”,意在諷刺貴族守財奴雖有車馬而不知享用。詩人反其意而用之,暗道出統治階級上層的競豪爭奢?!逗鬂h書·明德馬皇后紀》:“前過濯龍門上,見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北驹娨源藖硇稳葙F戚之炙手可熱、趨之者如云,亦極熨貼。細加吟詠,不難體味其中的調侃嘲笑意味。此詩的借古喻今、借彼言此的表現方法,也給后世詩人以有益的啟迪。唐代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即借漢代長安言唐代長安,其立意、構思,皆可從本詩見其端倪。這或許也可以看成是詩人對后代的貢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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