湓城帶湓水,湓水縈如帶。日夕望高城,耿耿青云外。城中多宴賞,絲竹常繁會。管聲已流悅,弦聲復凄切。歌黛慘如愁,舞腰凝欲絕。仲秋黃葉下,長風正騷屑。早雁出云歸,故燕辭檐別。晝悲在異縣,夜夢還洛汭。洛汭何悠悠,起望西南樓。的的帆向浦,團團月隱洲。誰能一羽化,輕舉逐飛浮。
此詩大約是何遜隨建安王蕭偉出鎮江洲(今江西九江)時所作,贈給他的朋友魚弘。
一個秋日黃昏,詩人獨自來到郊外的湓江(今名龍開河)邊上,放眼望去,湓水縈如曲帶,繞湓城(今九江)向北流入長江。夕陽余輝中的湓城,靜穆而蕭森。首四句描寫,詩人從富于地方特色的湓城湓水入筆,而把自己巧妙地置于城與水之外,從一個局外人的視覺寫出他對湓城湓水的觀感,空間上造成的距離感深寓了他個人心理上對此地風物所具有的距離感。開頭兩個近似回環的句式和后兩句中的“望”、“外”字的選用,都在有意拉大并保持這種距離。事實上,詩人站在湓水邊,距城并不遠,但他故意用“耿耿”二字來形容,極度渲染出自己與它的距離感。筆勢既已立就,以下便順流而下,詩人緊緊抓住自己的感覺,沿著這兩種距離(空間的、心理的)的線索,或分散,或交融,縱橫捭闔抒發自己的感慨。
“城中多宴賞”八句,有實有虛,絲竹時時入耳是實,歌黛舞腰則是詩人的想象,故是虛,這虛虛實實正表現了詩人與它們的若即若離。由于“即”,而知道城中宴會的“多”與繁會的“常”;又由于“離”,而平平寫出,淡淡道來,這一切的繁會、宴賞都與他沒有什么關系,相反只能增加他的生疏與寂寞。“管聲已流悅,弦聲復凄切。歌黛慘如愁,舞腰凝欲絕”四句兩兩對應,以“歡——愁——愁——歡”的對應橫式寫出別人歡樂與自己憂愁的判然相別,聽到的弦聲是凄切的,想到的歌黛是愁慘的,這是詩人心理距離的任意涂抹。而“城中”一詞的使用,渲染的又是何遜與它的空間距離,在詩意的運行中,兩種距離始終保持著有效的對應。
詩人為何會有這種強烈的距離感呢?他想向老朋友訴說什么呢?當詩人目光轉向萬里秋空,屬意于那早歸的大雁和辭家的小燕時,我們明白了,這是一首思歸的詩。是時候了,西風漫卷,黃葉飛揚,秋意蕭索,一年又將盡,所以正當滿城歌舞歡宴時分,詩人卻于夕陽中獨自徘徊于郊外,歡樂是別人的,憂愁卻是自己的。所以景致才這般蕭瑟,音樂才這般凄切。候鳥尚且知歸,何況人呢?候鳥知歸便歸,而人卻不得不滯留他鄉。“長風正騷屑”,正騷屑的不是長風,而是詩人的內心世界。“正”字鮮明地描繪了此時此地的心緒,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的所有描寫,在這里都有了一個交待。“晝悲在異縣”以下八句,遂一氣呵來,直抒對于家鄉的思念。詩人這里用“洛汭”代指建康(今南京),以與“異縣”相對。思念是一種惱人的情緒,日思夜夢,纏人不休。這里所描繪于夜間“起望西南樓”的情景,并不是白日時間的延續,詩人只是向友人敘述一個遠在異縣之人思鄉之極有無可排遣的日日夜夜的故事。在那樣的夜里,頭上一輪圓月亮無意味地空照沙洲,月光下,看得見遠處船帆的移動,江面上銀光跳耀,使本來白色的沙洲也隱沒了。帶著這樣的感覺,人忽發奇想:有誰能真地羽化成仙,不就可以輕舉飛回家鄉了嗎?
這一段描寫,詩人所具有的距離感較前半部分更加強烈,但這里所表現的空間與心理距離已與以前截然不同。前半部分表現出來的空間距離,是詩人與他現在所處環境間的沖突。這種沖突是詩人主觀上有意疏離造成的,事實上是主觀距離的客觀化。而后半部分的空間距離則是詩人與故鄉間的沖突,這沖突卻是外在因素構成的,是客觀距離對主觀感情的不合理壓迫,因此,在主觀上,詩人不是疏離,而是極思親近、彌合。結尾的“誰能一羽化,輕舉逐飛浮”,即表達了彌合距離的愿望,和對客觀壓迫的反抗。
這首詩,詩人成功地抓住客觀與主觀兩種距離間的內在關系,從容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兩種距離感從頭至尾交叉存在于詩中,這是客觀現實造成的,是他所無力解決的,所以結尾的希望也只能是夢幻式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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