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自云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七哀”之義,舊注說法不一。其中以清人俞樾《文體通釋》之說最為切近:“古人之詞,少則曰一,多則曰九,半則曰五,小半曰三,大半曰七。是以枚乘《七發(fā)》至七而止;屈原《九歌》,至九而終。……若欲舉其實,則《管子》有《七臣七主》篇,可以釋七。”因此,“七”不過表示哀之多,實非定數(shù)。
此詩前六句用第三人稱口吻敘述,引出主人公思婦登場:那是一個萬籟俱寂、月白風清的夜晚,明澈如流水的月華照耀著那座高樓的幽閨,在那里流連徘徊;閨樓中有一個憂愁的思婦懷有無盡的哀傷而徹夜不眠,正在悲苦地嘆息。詩人懷著好奇的同情心前往詢問那嘆息之人是誰,她自稱是“宕子”的妻子。“宕子”即蕩子,謂離鄉(xiāng)遠游、久出不歸之人。首二句寫景起興,猶如銀幕的布景,起調(diào)極工。明月向來象征團圓,然月圓人不圓,自然引發(fā)下文的離恨哀傷。流光徘徊,不僅用擬人將明月寫得似通人意,它好像也為同情思婦而躊躇不安;而且那流連不返、欲進不進的“徘徊”之狀,不正是思婦內(nèi)心愁緒紛亂、騷動不安的象征么?“上有”四句,則似銀幕中的畫外音,它介紹了主人公的情緒和身分。
往下即換作第一人稱口氣寫思婦的自述,恰如一段動人的臺詞:夫君出外遠游已超過十年,撇下我自己常常孤零零地獨宿空閨。夫君好似那路上輕揚的塵埃,可以隨風浮揚高飛;而我卻宛若那水中沉積的濁泥,永沉水底無出頭之日。夫妻本如塵泥同為一體,而今地位、趨勢竟如此迥異,則何時方能聚首和諧呢?這段寫得情辭委婉懇摯,哀怨悱惻動人,而取喻尤為新奇巧妙、生動貼切,意蘊豐厚,發(fā)人深思。
最后四句表達她的愿望和憂慮:我愿化作涼意愜人的西南風,越過漫長的空間吹往夫君的胸懷;要是夫君的襟懷真的不能為我敞開,那我將去依靠誰呢?“愿為”兩句想象飛動,奇語警策,感情亦從前面低回哀傷中略略升抬,猶如暗谷中微現(xiàn)幾綹曦光。結(jié)尾二句卻又作翻轉(zhuǎn)跌宕,仿佛長風受阻,回旋往復,進退維谷,不僅造成文勢的高低起伏,令人回腸蕩氣,而且與首句“徘徊”之狀,情景呼應,愁思綿綿凄婉,馀音繚繞不絕。
曹植生逢亂離之際,目睹了戰(zhàn)亂給人民造成的大量妻離子散的悲劇,因而描寫閨怨,自然是那個時代突出的社會主題。然而,此詩又不僅僅是寫閨怨,它還寄托著詩人特殊政治處境的深沉憂傷。此詩一般認為作于黃初年間。其時文帝曹丕對曹植進行了一連串的打擊迫害:先誅其羽翼丁儀、丁廙,繼逼其與諸王兄弟就國,不準互通存問,并派監(jiān)國謁者灌均嚴密監(jiān)視,接著以各種借口貶爵、改封、遷徙,十一年中六次削爵,三次徙國。致使他壯志難伸,“汲汲無歡”。故元人劉履云:“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異勢,不相親與,故以孤妾自喻。”“此篇亦知在雍丘所作,故有‘愿為西南風’之語,按雍丘即今汴梁之陳留縣,當魏都西南方。”(《選詩補注》)
此詩通體比興,將閨怨與諷諭巧妙地融合無間。鐘嶸認為曹植的詩“源出于《國風》,”(《詩品》上)實則曹植也繼承了屈原芳草美人的比興手法。正如劉熙載《藝概》所說:“曹子建、王仲宣之詩出于騷。”本篇以男女喻君臣即是一例。其次,此詩語言樸素自然,絕無華飾,全以真情至性取勝,與詩人其它多數(shù)“詞采華茂”、(《詩品》)“語多綺靡”(《詩比興箋》)的詩作,風格獨異。其音節(jié)和諧鏗鏘,平仄抑揚錯綜,不工而工;彼時雖未發(fā)明四聲,然其中不少句子已與后代律句無異。可謂“抑揚態(tài)度,溫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張戒《歲寒堂詩話》)至其起調(diào)之警策高唱,口吻之窮態(tài)極變,文勢之騰挪跌宕,結(jié)尾之凄惋不盡,皆無不表現(xiàn)出詩人的凌厲之才和深厚功力,而為后代詩人所激賞。試看張若虛名作《春江花月夜》中“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二句,大詩人李白《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中“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二句,皆從曹植此詩化出。于此可見其深遠影響之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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