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
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
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
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
本詩寫作年代不詳,從詩的內容看,應是王褒在北朝時的中期作品。蓋王褒在江陵被俘后,即直送長安,無須渡黃河,而他初仕北朝時,一則心腹難知,二則北朝皇帝愛其文才,所以大約不會被派到黃河以北去;但若是在晚期,其時北方齊、周二國東西對峙的局面已結束,黃河上也不宜有許多“亭障”(古代邊塞上用以防守的堡壘)。王褒本是南朝宮體名家,入北后詩風大變,轉為沉郁悲涼,這首《渡河北》便是體現這種風格的代表作。
詩一起調即不同凡響?!扒镲L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北眹钋?,樹木凋零,驟然間烈烈西風吹起,那滿地落葉隨即就著地而起,飄飏飛舞。半個天空,惟見黃葉在大風中翻滾、卷動,猶如洞庭的千頃湖水在奔騰著涌向長江、萬層波浪在咆哮著撲向空中——這是何等壯觀的景象!“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边@本是《九歌》中令人嘆為觀止的名句,不料詩人居然將“洞庭波”與“木葉下”聯想成一物,還能更翻出一層新意!詩人寫秋風落葉,既不限以區區庭內、砌前,亦不限以尋常山邊、水畔,而是置于首句、劈頭而來,令人一讀上口,但感莽莽秋風,無所無之,翩翩落葉,彌望皆是,因而不覺聳然動容;即使“渡河北”之題可勉強為限,但大河上下,惟見秋葉波涌,惟覺秋意蕭瑟,這番境界,也依然極為壯闊。賈島的《憶江上吳處士》,雖全篇未佳,但得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便為千古傳誦;本詩有句如此,焉可不謂之名作?連沈德潛老夫子,也在《古詩源》里欣然運筆,贊上了一句“起調甚高”。其實,這二句遠遠地從南方借來“洞庭”,則詩人故國之思,會心讀者自可體味,措詞既取自《湘夫人》,則雖不著“愁”字,詩人的一腔秋愁,已隱隱可見,而讀者看到下文“心悲”二句,也不致頓覺突兀;至于那一去不回的落葉象征何者,更不待筆者贅言——首聯之妙,又豈止一端?
“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弊x此二句,始知詩人此番渡河北上,乃往河東(今山西)——地點交代置于次聯,用筆全不平鋪。常山,即北岳恒山;代郡,今山西北部。恒山高,故下“臨”代郡;大河上最多壁壘,故看起來直如一條長線,緊傍著黃河,一起伸向遠方。常山、代郡與黃河,相去數百里,自非凡人目力所能遍及,然而詩人自有其恢恢胸襟,故不必登高望遠而山河自小。區區二句十字之間,連出三地名,河東形勝,一舉籠括,如在指點之中;且一個“臨”字,現出高下之形,一個“繞”字,狀出蜿蜒之勢,雖是凝靜的山川,在詩人筆下卻姿態生動、絕無凝滯。這是何等大氣包舉、舉重若輕的筆力!二句所造境界的闊大程度,絲毫不遜于首聯。
首聯的秋風落葉,已透出氣候、環境的肅殺了,次聯的邊塞、亭障,又透出了沙場、兵戎的殺氣;詩蓄勢至此,一個“悲”字呼之欲出。“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隴頭歌》是梁代樂府曲名,但此處用來只是為了對仗,故理解上似不必太拘泥,可徑視作北方邊塞歌曲的代稱。詩人直呼河東——其實也是整個北方——為“異方”(若考慮到前一句實化自李陵《答蘇武書》的“異方之樂,秪令人悲”,考慮到北方正在鮮卑人統治之下,則這個“異方”,還含有夷狄之地的意思),聞其歌樂而悲哀至于腸斷,于是詩的主題遂豁然明顯,詩人有鄉難歸、客居異土的一腔悲懷,終于吐露了。
然而,詩人心雖然不甘歸化異方,身卻已經屈仕異邦,在那個時代,這便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的“失節”。失節既已無可挽回,悲哀又何濟于事?況且失節也是自己的選擇,如今的一切均是自做自受,又有什么理由悲哀?于是這悲哀才吐出口,又只得趕緊咽回肚里。“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弊置嫔喜辉僬f“悲”了,似乎又轉向敘事。失道,即迷路。黃昏了,該找歸宿了,然而,在北方崇山亂岡之下,詩人卻迷失了方向,他立馬踟躇,四顧徘徊。一個異鄉羈客在凄涼暮色映襯下舉目茫然、莫知所適的背影,就這樣留給了讀者。詩似乎還沒有完,那失道者結局如何?他能找到出路嗎?還是終將被沉沉黑夜所吞沒?詩人沒有說,他自己也說不出。這是山路上的迷路呢?當然不,這正是人生的迷路!詩就這么頓住了,可以想見,詩人的心情是多么悲涼,多么沉重。何謂沉郁?何謂頓挫?這樣的詩思,這樣的筆法,便是沉郁,便是頓挫!
本詩句式極平易,措詞極常見,不用丹鉛爭妍,純以氣象取勝。首四句尤佳。一篇之中,既有雄渾壯闊之美,又具沉郁頓挫之致,而且遒勁之氣貫串全詩,略不少減或中頓。如首四句“洞庭”、“常山”、“代郡”、“黃河”,或浩渺、或高聳、或險峻、或悠長,而都有壯偉之勢;至后四句“異方”、“北山”,進而用虛筆,感覺上更為開闊:即使是地名方位的用詞,也都能暗合詩的氣象、境界,自余更不必論矣。全詩有如許佳處,看來,沈老夫子但賞識其起句,是遠遠不足盡本詩之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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