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圓。沫江免風(fēng)濤。涉清弄漪漣。積石竦兩溪,飛泉倒三山。亦既窮登陟,荒藹橫目前。窺巖不睹景,披林豈見天。陽烏尚傾翰,幽篁未為邅。退尋平常時,安知巢穴難。風(fēng)雨非攸恡,擁志誰與宣?倘有同枝條,此日即千年。
古典詩歌至六朝進(jìn)入了“詩運轉(zhuǎn)關(guān)”的時期,如果說漢魏古詩以天然勝,那么晉宋以后的新體詩則以人巧勝。作為“元嘉之雄”的謝靈運,更以“人巧奪天工”而著稱于世。例如其詩的經(jīng)營章法就十分講究,清代的方東樹稱之為“高妙深曲,變化不可執(zhí)著”(《昭昧詹言》卷一)。本詩即可為證。
這首詩由夜游、晝游及感受三部分組成,每部分各占六句。按游覽的時間順序說,是晝游在先,夜游在后,而詩中卻將夜游部分置于晝游之前。詩的首二句即從日暮寫起,言暮時繼續(xù)行游,至月夜而泛舟江上。次二句寫水面如鏡,風(fēng)波不起。“漪漣”指細(xì)似縠紋的水波。上有月光清朗,下有微波蕩漾,水天一色,交相輝映,浸淫在一派閑靜輕柔的氛圍之中。而“沫”、“涉”二字又透出游者的情態(tài)。“沫”指以手掬水洗面,“涉”原指步行渡水,二字以工整的對仗,表現(xiàn)了主人公在江上縱情嬉戲的歡快情趣。五、六兩句寫夜行所見的奇異景色以應(yīng)題。按詩中所寫的“歸瀨”可能即在嵊縣石門一帶,“兩溪”、“積石”或即謝靈運《山居賦》自注中所說的雙流和崿石,注云:“雙流,謂剡江及小江,此二水同會于山南。”“崿者,謂回江嶺,在其山居之南界,有石跳出,將崩江中,行者莫不駭慄。”可資參證。“三山”,所指不詳。這兩句以“竦”字描摹巨石的突起聳立之狀,以“倒”字形容飛瀑的傾瀉直下之勢,仿佛石破天驚,蔚成壯觀。以上六句,寫出了夜游由陸路到水行,最后抵達(dá)目的地的全過程,而所見江水的平靜和三山兩溪的奇崛又情味迥異,生動地再現(xiàn)了景觀的不同風(fēng)神,可謂搖曳生姿。
“亦既窮登陟”以下六句,以倒敘筆法追憶晝游的所見之景。登山眺覽,惟見一片莽莽蒼蒼的景象。“荒藹”句為總寫,概括了幽僻深杳的總體印象;“窺巖”和“披林”兩句則分寫山高、林密。重巖疊嶂、樹林茂密,以至連天日都仿佛被遮蔽不見了。這里是用夸飾的手法極寫環(huán)境之艱險,以為下文的張本。接下來“陽烏”兩句,為記憶中的白晝游程攝下最后一個鏡頭:行者披著夕陽的余暉,正在幽深的竹林之中穿越而行。傳說太陽中有三足烏,烏為陽精,故以“陽烏”代日;翰為翅膀,這里借喻落日斜射的光芒。邅,指回轉(zhuǎn)難行。這兩句中的“尚傾翰”、“未為邅”,與上兩句的“不睹景”、“豈見天”似相牴牾,其實一為記實,一為描寫,蓋因用筆虛實之不同也。這六句從登山寫到返程,最后以“陽烏傾翰”回顧照應(yīng)到詩的首句,遂以“日垂”為契機,把晝游和夜游、山行和水行連成一氣。全詩的寫景紀(jì)游部分以后一段行程的起點發(fā)端,以前一段行程的終點收煞,攔腰說起,首尾承接,不僅使整個紀(jì)游部分顯得神固氣完,而且也使詩的章法布置別開生面,頗有奇觀意外之妙。
詩的最后六句抒寫感受。詩人由此番登陟的親身經(jīng)歷,聯(lián)想到巢居穴處的巖棲之難。巢穴的不蔽風(fēng)雨固然可憂,然而更可憂的,是沒有可以一吐衷腸的知己。這里或指詩人的“方外交”曇隆和法流二法師,這兩位友人都是“辭恩愛,棄妻子,輕舉入山”而作“高棲之游”的。詩人在《山居賦》中曾說:“苦節(jié)之僧,明發(fā)懷抱。……雖一日以千載,猶恨相遇之不早。”意謂朋友相得之歡,一日勝似一千年。志同道合的朋友總是相見恨晚,此日如能同游,又該是何等歡欣雀躍?謝靈運在其吟詠石門的篇什中,每多抒寫寂寞之感,如“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fā)”等。本詩亦然。詩中的感受既是在登山過程中直接觸發(fā)的,因而詩人將晝游部分移后,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只有如此才便于使情景相關(guān)處連成一體,而避免了將情與景截分兩橛的弊病。這種在章法布局上的縝密用意,正是大謝詩慘淡經(jīng)營的一個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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