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纖手折其枝,花落何飄揚。“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五言詩產生于民間,起源很早。然而文人向民歌學習,寫作五言詩,卻是一個很曲折的過程。
《董嬌饒》便是文人向樂府民歌學習當中產生的一篇較為成功的作品。這篇詩最早見于南朝蕭梁時徐陵編的《玉臺新詠》。作者宋子侯是東漢人,身世不詳。董嬌饒,女子名。唐詩中常見用“嬌饒”為典,如“細馬時鳴金腰裊,佳人屢出董嬌饒”(杜甫《春日戲題惱郝使君》),“香隨靜婉歌塵起,影伴嬌饒舞袖垂”(溫庭筠《題柳》)。據《梁書》和《南史》的記載,張靜婉為羊侃伎,能作掌上舞。溫庭筠在《張靜婉采蓮曲》一詩的序中說她“其容絕世”。溫氏將董、張并提,或者,董嬌饒原是歌伎,以聲容舞態見稱于時。本詩以“董嬌饒”為題而不詠其事,余冠英先生疑此詩用樂府舊題(說見《漢魏六朝詩選》)。
詩以桃李比方女子紅顏,說花雖然零落,尚有重開的時候,而一旦紅顏老去,便會歡愛永絕。
本來,花落花開是大自然的永恒的法則,正如四時的周而復始,前后相續。通常人們總是習慣于將花開花落比女子年華的盛衰有時,卻很少從兩種自然現象的差異之處著眼作比。詩人從這一角度處理題材,自然出人意表。詩人的這一思想從屬于他對整個人生的思考。他由落花感悟到青春易逝,盛顏難駐,于是借采桑女子而發。這類人生短促的感嘆,是一種時代思潮,在當時的詩文中時有抒發。因此,采桑女的憂傷也就是詩人自己的“愁腸”,采桑女的感嘆與詩人的人生感慨是相通的。
《董嬌饒》在漢詩中別具一格,和漢樂府中的民歌很有些不同之處,這從開頭的六句即可以明顯地看出來。
漢樂府民歌的敘事篇章多數是一開始便直詠其事,也有少數篇章用大段鋪敘介紹人物以引起故事,如《陌上桑》。這篇詩開篇介紹主人公羅敷的美貌:先細寫她的穿著打扮,又從“行者”、“少年”、“耕者”、“鋤者”看到羅敷以后的種種行為加以反襯。正是羅敷的美貌引起“使君”的垂涎與無禮——故事由此發生。《董嬌饒》的開頭則把這類人物介紹換成景物描寫,作為人物活動的環境。這樣,既做到了人物和環境的統一,又使開篇和全詩緊密關聯。《董嬌饒》的開頭一段與全詩的關系極大;詩意即此生發,層層展開:由采桑女攀折花技引起“花”的詰責,繼寫采桑女的回答,再寫“花”的反復辯駁。
開頭這一段景物描寫其中包含抒情成分,因而也寫出了某種意境。頗合于聞一多在論述漢末詩歌的發展時說的“事化為境”的意思。如《古詩十九首》中的《明月皎夜光》寫詩人的悲愁,從描繪秋夜的景色入手,寫皎皎明月、歷歷寒星、促織的悲吟、寒蟬的凄切,顯然,這秋夜的景色即是詩人情感的外化,景亦情,情亦景,則已臻于情景交融的境界。就《董嬌饒》的全詩看,雖說并不以抒情為主,但其情感的抒發和景物的描繪也還是一致的。
《董嬌饒》藝術上最為突出的一點,是成功地運用了心理映襯的手法。
表現人物心理這一部分(從第七句至第二十句)構成全詩的主要內容。其中“纖手折其枝”一句作為全篇關節。采桑女為什么要拗折路邊的花枝呢?對此,詩人沒有作交待。接下去從對立的一方“花”寫起,借“花”的詰責引出矛盾:“何為見損傷?”“花”的責問有理。我開我的花,你采你的桑,彼此互不相干,你為什么要來損害我?采桑女卻是答非所問:“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言外之意是:請不要顧惜現在這一點小小的損傷吧,反正你早晚是要殞落的。這個回答并未說出折花的心理動機。采桑女為什么不作正面回答呢?無非是不愿剖白內心某種隱秘的東西,這種隱秘的東西或許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然而,她的回避反倒容易使她的心理活動被人窺測到。正由于她無意中表露自己對盛衰的看法,招來了“花”的駁難。“花”的盛衰觀和采桑女有著根本的分歧,生活的真諦告訴它:“秋時自零落,春日復芬芳。”如果說采桑女回答“花”的詰責時尚能平靜處之,那么,當她聽到“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的譏嘲,便難以自持了。這話正觸到她的隱憂,令她聞之心驚。她不覺恍然若失:是啊,花雖然凋落,可還有再榮之期;作為一個女人,青春卻是一去不返。
或者她還是一個處女吧。但是,等待著她的未來究竟怎樣,她將碰到一個什么樣的命運呢?她不敢想,卻又是不能不時刻想到的。她回答“花”的話,說的是“花”的榮枯,實則成了自傷。這隱在的自傷的情懷造成她折花的復雜、微妙的心理。試想:在萬物得其時的明媚春光中,采桑女手提桑籠走在幽僻的小路上,繁花不時地拂過她的頭頂,她能夠沒有感觸嗎?大約她看到那炫耀似的開著的爛漫的桃李花,即勾起心頭的煩惱,并帶一點本能的忌意,心里想:你先不要得意,到了露結為霜的季節,還不是照樣枯萎,凋謝。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知不覺的,纖手已經攀住了花枝。
這一段文字可以說是一波三折,層見迭出。又由于詩人運用了以花寫人、借物傳神的筆法,全詩顯得含蓄蘊藉,宛轉動人,而有別于樂府民歌的質直和單純。清人沈德潛評此詩說“婀娜其姿,無窮搖曳”(《古詩源》),恐怕也主要是指這一段。
《董嬌饒》一詩在藝術上所取得的成就是不能抹煞的,在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應有其地位。但是也必須看到,它在藝術表現上的創新是基于對樂府民歌的借鑒。比如詩中設為問答的形式就是直接來自樂府民歌。在敘事中穿插對話,是樂府民歌經常采用的形式,《東門行》、《艷歌何嘗行》和《陌上桑》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采用這種寫法可以增強作品的真實感,避免敘事的單調和平淡,且有助于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刻劃。《董嬌饒》中的對話在表現心理方面有著特殊的意義。同時,由于這一方式的采用,也造成詩意的層層遞進,因而在組織篇章結構上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此外,以花擬人的寫法也是受了漢樂府民歌中寓言詩的影響。漢樂府民歌中有為數不少的寓言詩,如《烏生》、《艷歌行》(其二)、《蜨蝶行》、《枯魚過河泣》等。寓言詩的基本特點是取義雙關,意在言外。《董嬌饒》不同,它的主題是通過正面形象的描繪直接表現的。雖亦擬物為人,但那是為了表現人,表現人與“花”的某種特定關系,而非全篇用寄托,所以這里的花并沒有獨立的意義。
本詩在語言的運用上則更多地保留了民歌的樸素、自然的本色。比如開頭的兩句“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就如同脫口而出。“高秋八九月”以下四句也是如此。把本詩同建安詩人的某些作品一比較,二者之間的差異立即就可以看出來。曹植的《美女篇》給人的突出的印象,就是詞采的華麗和對偶的講究。《董嬌饒》的句子并不怎樣修飾和鍛煉,其中也有一組對偶句,即:“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這雖然已是在有意追求,但仍不免有些笨拙,不像魏晉詩人用起來那樣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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