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魏秀仁作。秀仁字伯肫,一字子安,又字子敦,號眠鶴主人、眠鶴道人、咄咄道人。清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花月痕》凡十六卷,五十二回。此作大致完成于同治五年(1866)。其版本有:光緒十四年(1888) 閩雙笏廬原刻本 《花月痕全書》,內(nèi)有棲霞居士每回眉批和回后評語。光緒十九年 (1893)上海書局排印本《花月因緣》,育文書局石印本 《花月痕全傳》 等。
狹邪小說《花月痕》,在中國小說史上是較早以妓女作為主要人物的長篇作品。敘述才子韋癡珠來京謀功名,去陶然亭游覽時,發(fā)現(xiàn)壁間韓荷生所題詩,贊嘆不已。另一才子韓荷生,西去太原途中,于長新店發(fā)現(xiàn)韋癡珠題詩,亦想慕其人。荷生隨經(jīng)略明祿平定西北叛亂,班師太原,于宴會上得與教坊名妓劉秋痕相會,驚其美艷絕倫。不料,富豪馬鳴盛設(shè)花案選美,卻將其貌平平的潘碧桃列為第一,秋痕屈居第十。荷生不忿,乃作《重訂并門花譜》,復(fù)點秋痕為第一。雁門才女杜采秋(夢仙),讀得“花譜”中荷生詩章,欣然往訪,后二人相會于愉園春鏡樓。
癡珠往秦晉訪友,至西安,與歌妓王紅卿相識。至潼關(guān)而染病,遂去太原就醫(yī),寄居汾神廟。游觀音閣時,為女弟子游畹蘭發(fā)現(xiàn),乃薦入已擢為總兵的丈夫李喬松幕中供職。癡珠訪荷生,途經(jīng)菜市,得往劉秋痕處,互贈信物以訂情。李裁縫之子狗頭,覬覦秋痕姿色,乘夜色潛入其臥房,欲行奸淫。秋痕寧死不從,奮力抗?fàn)帲丛饫畈每p毒打。癡珠聞知,迅即趕來,置辦酒菜,以慰其苦懷。秋痕剖臂瀝血酒中,以示不負(fù)婚盟。未久,癡珠再來秋心院,秋痕殷殷挽留。不料,所端飯菜殊為粗劣,秋痕一怒之下,掀掉酒菜,鴇兒牛氏受李裁縫唆使,又將其毒打。事后,癡珠將其接入秋華堂西院居住。李總兵移鎮(zhèn)江南寶山,癡珠遂起思?xì)w之想。游畹蘭因產(chǎn)疾身亡,癡珠幼弟亦死于戰(zhàn)禍。珠憂傷過度,染病臥床,旋即嘔血而亡。秋痕亦患重病,訪知癡珠噩耗,遂自縊身死。
荷生與采秋真誠相愛,其間,雖有小人時而撥弄,但 一經(jīng)講明,仍和好如初。然其母賈氏作梗,采秋婚事遭阻。然而,荷生一旦擢升兵科給事中,賈氏反令女兒往迎。后荷生得中高第,與采秋等并掌兵權(quán),屢立戰(zhàn)功,雙雙衣錦還鄉(xiāng)。癡珠之子小珠也得以授官。
小說按照韓荷生的“宦跡”和韋癡珠的“游蹤”這兩條線索來組織情節(jié),并分別述及韓與杜采秋、韋與劉秋痕的纏綿愛情,較為真切地揭示出具有同樣抱負(fù)、同樣才情的知識分子,由于條件、機遇的不同而結(jié)局迥然相反的兩種不同人物的命運。
作者在塑造韋癡珠這一藝術(shù)形象時,傾注了滿腔的同情與憐憫。韋癡珠一出場,他“文采風(fēng)流,傾動一時”,乃是一輕裘肥馬的豪俊少年。但他“氣概奡兀”,與一般阿附時俗的紈绔子不同,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心方不圓,腸直不曲,眼高不低,坐此文章不中有司繩尺,言語直觸當(dāng)時逆鱗”(第一回),“值倭逆發(fā)難,因上書言事,觸犯忌諱,禍幾不測”(第三回),幸王太傅一力周旋,始得免罪,嘗為謀取功名而來京,但“在都日久,資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 (第二回)。結(jié)果,不僅未博取一第,甚至連京師也難以存身。他那希圖藉做官以舒展壯懷的美好理想,在他涉足世事未久,便被冷酷的現(xiàn)實撞擊得粉碎。
在京求官不成,便辭京赴蜀,投奔故人田節(jié)度,不料,田已奉命移廣。因動亂四起,道路阻隔,只得返回西安,往投王太傅之孫、其同年王漱玉。恰王漱玉外出未歸,王太傅業(yè)已作古,癡珠自然無心留連,遂怏怏而歸。他“目擊時艱,腸回嫠緯,賓朋零落,耆舊銷沉。此番經(jīng)年跋涉,內(nèi)窘于贍家之無術(shù),外窮于售世之不宜。南望倉皇,連天烽火; 西行躑躅,匝地荊榛” (第八回),鞍馬勞頓,再加上憂思過度,遂臥病潼關(guān)。既如此落拓,其故舊錢同秀則避之如鬼。貧病交加,一無所施,只得從同鄉(xiāng)左藕舫言,往太原就醫(yī)。去觀音閣燒香時,得與當(dāng)年女弟子游畹蘭相遇,這給他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原來,癡珠曾為游府西席,畹蘭與其兄長齡均曾就學(xué)于癡珠。畹蘭之夫李喬松 (字謖如) 任大營副將,又因軍功擢任總兵。好在畹蘭夫婦“有真意氣”,時常接濟癡珠,并聘其入幕“辦理筆墨”,“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兩”,“許多武弁都來謁見”。癡珠借居的秋華堂,則成了辦公處所。爐篆微熏,煮茗清談,揮毫寄興,日手一編,倒十分風(fēng)雅,“時而李夫人饋贈時果名花,佳肴舊醞。或以肩輿相招至署,與謖如談古論兵”,“間至后堂團圞情話, 兒童繞膝, 婢仆承顏,轉(zhuǎn)把癡珠一腔的塊磊,漸漸融化十之二三”(第十一回),“謖如又贈了一輛高鞍車,一匹青騾”,自比往日的窮途末路、恓恓惶惶風(fēng)光許多。緣此,才得與淪落青樓的孤傲女子劉秋痕往還,并且埋下了愛情的種子。
不料,好景不長。李喬松移鎮(zhèn)江南寶山。本來,他“原想替秋痕贖身,一則為癡珠打算,一則為李夫人作伴,奈他媽十分居奇,只索罷了”。(第二十二回) 喬松既去,他人自無力撮合此事。秋痕身沉苦海,受盡熬煎,癡珠望洋興嘆,無計可施,終于釀成了一出愛情的悲劇。旋即,游畹蘭以難產(chǎn)身亡,韓荷生又出師關(guān)外,癡珠見 “客邊痛癢相關(guān)的人,目前竟無一個”,四顧茫茫,“側(cè)身無所”,“憂患如山”。此時,秋心院掌班李家父子,見癡珠已無靠山,遂肆無忌憚,上門吵鬧,橫加謾污,硬將秋痕劫走。癡珠孤立無援,又陷入貧病交加的困境,不久,便在凄凄慘慘中嘔血身亡。
韋癡珠生活在清王朝禮崩樂壞、日暮途窮的時代。王漱玉在寫給癡珠的信中,對當(dāng)時的內(nèi)政時局有過生動的描繪:“自勢利中于人心,士大夫不知廉恥為何事,以迎合為才能,以恬嬉為安靜,以貪暴濟其傾邪之欲,以賄賂固其攘奪之謀。坐此,官橫而民無所訴,民怨而上不獲聞。……其鈍者驚疑狂顧,望風(fēng)如鳥獸散; 其黠者方且借兵餉開銷,飽充囊橐,假軍功虛報,冒濫梯榮,而天下之氣靡然澌滅。”朝廷用人,“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華之文藻; 不勖以立身之大節(jié),而但勖以僥幸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競之徒,迎合意旨,無有齟齬,恬嬉遷就,無事激昂,是妾婦之道也,是臧獲之才也。……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強不少挫者,遂困于橫郁而苦于奮厲之無門。風(fēng)氣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亂,而其禍寧有瘳與?” (第二十三回) 世道人心若此,國家豈能不日趨衰敗? 韋癡珠對此了如指掌,深為清王朝危若累卵的局勢擔(dān)憂。故而,當(dāng)李喬松移鎮(zhèn)江南,向他請教方略時,他“贈以愛民、禮士、務(wù)實、攻虛、練兵、惜餉、禁海、爭江八策”。并謂,安定時局“以掃除中外積弊為先。積弊掃除,然后上下能合為一心,彼此能聯(lián)為一氣”。(第二十回) 在與韓荷生談兵時,他針對當(dāng)時的積弊,尖銳地指出: “此十余年用兵,一誤于士不用命,再誤于此疆彼界,三誤于頓兵堅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將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后進方循資格”。反對當(dāng)局“拘牽資格”、“埋沒人才”的極不合理的用人制度。他還針對官僚階層的人浮于事、冗員太濫諸弊,在疏稿中直陳“裁汰”、“廢罷”的主張。被梅小岑譽為: “只這議論,都是認(rèn)真擔(dān)當(dāng)天下的文字”、“駭人聽聞得很” (第四十六回)。梅小岑升轉(zhuǎn)御史后,在奏折中徑稱: “民生顛沛,國帑空虛,盡人能言,其實盡人不敢言其所以然之故”,“各道御史……平居泄沓,臨事張皇,有喪師者,有辱國者,有聞風(fēng)先遁者,有激變內(nèi)潰者”云云,是他“想起癡珠臨行送的序文”,“將天下所有積弊和盤托出,做個轟轟烈烈的男子”,才敢于直言進諫的。
韋癡珠是個有一定政治目光的人物,他對當(dāng)時的政治現(xiàn)實時而流露出不滿,嘗稱: “只是世間的人隨便到一去處,就有那酒鬼、色鬼、賭錢鬼、鴉片鬼、捉狹鬼,肩摩踵接,這豈人之常理? ……好好中華的天下,被那白鬼、烏鬼鬧翻了,自此士大夫不征于人,卻征于鬼。” (第二十九回) 他很想施展手段,革除積弊,改善政治,對千瘡百孔的封建統(tǒng)治之 “天”,做些修殘補漏工作。故而,他 “留心于河渠道里、邊塞險要及蕃夷出沒、江海關(guān)防之跡”,“有攬轡澄清意”。但 “格于權(quán)貴”,遂不得聘其志。游關(guān)、隴間,乃 “肆志于纂述舊聞,以寄其忠君愛國之思”,“復(fù)游京師,冀得當(dāng)以報國家養(yǎng)士恩”。(第三十五回) 然而,客觀情勢卻不給他提供這一施展才能的機會。他 “身遭困厄,百端萬緒郁于中,人物情態(tài)觸于外,無以發(fā)其憤,遂一托之于詩”,“遭時不偶,將富貴功名一舉而空之”,“憤時嫉俗,竟欲屏棄一切”。(第三十五回) 在其百思不得其解、困惑煩惱之際,遂慨嘆: “大丈夫生世,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勛,天不我與,有志無時,命也奈何!” (第二十一回) 將自身的遭際,則歸之于天命了,又陷入唯心主義的泥沼。
以韋癡珠理事治軍之才,當(dāng)在韓荷生之上。第五十一回所寫,韓荷生 “夢見癡珠做了大將軍,秋痕護印,督兵二十萬”,“荷生覺得自己是替他掌文案,謖如、卓然、果齋等人都做他偏裨”,“皇上親行拜將推轂等禮”。這決非泛泛之筆,而是從另一個角度暗示出癡珠超人的才干。之所以未盡其才,未得其所,關(guān)鍵在于他“蹇蹇諤諤,不隨俗相俯仰”,“使不得正是非,核名實,以行其志于天下,卒抑郁侘傺而置之死,是可哀也”,故而,作品屢稱: “賢才國家之寶,以鷹犬奴隸待之”,“癡珠就是這樣埋沒,真?zhèn)€可惜”,“有志無時”,“埋殺多少英雄豪杰”。如此等等,則映襯出當(dāng)時政治的腐敗、吏治的昏暗。同時,也揭示出這一悲劇人物的悲劇性格形成的內(nèi)在因素和外在原因,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nèi)蘊。
而韓荷生,盡管也“清狂拔俗,瀟灑不羈”,性格與韋癡珠相似,但機遇卻時降其身。留寓京師時,他常與侍御謝小林、太史鄭仲池相往還。其師乃三邊總制汪鴻猷,汪“平生得意門生惟有荷生一人”。在經(jīng)略明祿前每每稱道荷生“氣宇宏深,才識高遠(yuǎn)”。明祿 “本是國家勛戚,累世簪纓,年方四十五歲,弓馬嫻熟,韜略精通,而且下士禮賢,毫無驕奢氣習(xí)”。他“奉命經(jīng)略西陲”,欲聘荷生同行。“荷生因要應(yīng)鴻詞科,不肯同往,經(jīng)略心頗悵悵”。駐兵太原后,聞知詞科停止,又思及荷生,“因致書勸駕”,復(fù)招入幕。“荷生此行,是明經(jīng)略敦請去的,自然有許多大老官及同年故舊送贐敬,張祖席,自彰義門至蘆溝橋,車馬絡(luò)繹”。“謝侍御及一班同鄉(xiāng)京官”,還有春慶部、聯(lián)喜部諸優(yōu)人,一起前來送行,“暢飲通宵”,熱鬧非凡。(第二回)與韋癡珠的“單車趲行”、疏疏落落,只攜一僮悄然出京,自不可同日而語。
荷生就聘入軍,“磨盾草檄,持籌高唱”,好不得意。他雖身為幕僚,但深為明經(jīng)略信任,所有機宜,悉憑調(diào)度,“事權(quán)在手,威信及人”,運籌帷幄,連戰(zhàn)連捷,大為諸將官折服。出師雁門,再次奏捷,歸太原赴 “凱旋之宴”。“荷生從經(jīng)略處拜了奏章回來,用的是全副欽差儀仗。見大門臺階下兩邊一字兒金字高腳牌,高腳牌后全部儀仗,從人縫里見鑼聲過去,是一對金黃棍,接著一把三層紅傘,兩把灑金青扇,一對對皮槊刑杖。大門外早奏起細(xì)樂。一會,二員水晶頂騎馬官員,引著一把大紅傘,兩對雁翎刀,兩對提爐,四對車渠頂?shù)膾斓稜I弁,簇?fù)碇A霓I,坐個高顴廣額長耳軒眉的韓荷生”(第四十回),是何等神氣!難怪秋痕目睹此景,黯然傷情,嘆息道: “人生有遇有不遇,難道癡珠不是個舉人? 怎的運氣就那般不好。”而此時,癡珠卻 “病得利害”,臥床不起,“一絲沒氣”,孤清難熬。韓荷生緣明經(jīng)略、謝御史的合力舉薦,得任兵科給事中,“通省官員,本地鄉(xiāng)紳,主營中幕友將校,賀喜者麋至沓來”。(第三十七回) “地方官為著荷生是九重特達之知,后來地位難于限量”,卻也“加倍討好”(第三十九回),曲意逢迎。他與采秋的婚事,自然也是水到渠成。后荷生封侯,到京,皇上“召見七次,諭令入閣辦事”,連其妻杜采秋也得封提督,可謂夫榮妻貴,光耀門閭。
這一人物的塑造,盡管不如韋癡珠豐滿、真實,但卻寄托了作家的思想情志。作品第三十四回中韋癡珠所說:“只是做個人,上不能報效君親,下不能蔭庇妻子, 有何面目, 不死何為?”恰恰透露出個中真諦。
與韋、韓相對應(yīng)的劉秋痕、杜采秋這兩個女主人公形象,塑造得也頗見特色。劉秋痕出身孤寒,“三歲喪父,家中一貧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著祖母侯氏長成”。后值荒年,祖母餓死,剛九歲便被堂叔賣給章家為婢。因“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歡心,坐此日受鞭樸”。章宅仆婦牛氏,與對門李裁縫勾搭,將秋痕拐出,逃至太原,做門戶生涯。秋痕悲憫自己身世的不幸,嘗稱:“我們本是憑人擺布的,愛之加膝,不愛之便要墜淵”。(第六回)數(shù)年的凄風(fēng)苦雨,不僅沒有將她摧垮,她性格中的 “棱角”反而愈見突出。她承應(yīng)官府,應(yīng)付世俗,周旋仕紳,總是 “冷冷的”。“脾氣不好,不大招呼人”。以“冷”來埋藏內(nèi)心深隱的苦悲,有一種 “不通達世務(wù)”的執(zhí)拗 “傻氣”。荷生班師回太原,仕紳設(shè)宴彤云閣,“排設(shè)得錦天繡地一般”,“教坊十妓齊集”,縉紳“走下臺階拱候”。席間,荷生對秋痕備加贊賞,秋痕 “默然不語”,“終是冷冷的”。善逢迎的茍才訓(xùn)斥秋痕應(yīng) “格外招呼”,“懂些巴結(jié)”。秋痕馬上哭著反唇相譏:“自己會巴結(jié),盡管巴結(jié)人;人家不會巴結(jié),必要教人巴結(jié),這是何心呢?”結(jié)果,使縉紳茍才盡失體面,“又羞又怒,登時變起臉來”。當(dāng)茍才乘車離去時,別人勸她相送,她 “抵死不肯”。(第六回) 當(dāng)她被點為 “并門花魁”時,她毫無歡喜之意,仍 “顧影自憐”,“一屋子人酒酣燭灺,嘩笑雜沓,她忽然滴下淚來”,或唱曲時突然中止,“向隅拭淚”,對“車馬盈門,歌采纏頭”(第九回)視若無睹。她目光冷,心境冷,以冷峻的目光透視人生,以凄冷的心理感受世間的炎涼,時時冷落自處。
在受惡勢力摧殘、蹂躪時,她不低頭,不告饒,表現(xiàn)出寧折不彎的頑強個性。牛氏受李裁縫父子慫恿,尋釁于秋痕,將其“皮襖剝下,亂打亂罵,秋痕到此只是咬牙,也不叫,也不哭”。“牛氏見秋痕倔強,跛腳糾纏,愈覺生氣,丟了竹篾,將手向秋痕身上亂擰,大嚷大鬧,總要秋痕求饒才肯放手。無奈秋痕硬不開口”。她 “憤氣填胸,一點淚也沒有”。(第二十七回) 只是在尋死未成之時,才悲聲大放,一直 “哭到天亮”。
平時,人們 “只見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她會大聲說話”。只有在秋華堂,李喬松與癡珠、荷生聚會,請秋痕等作陪,荷生見眾妓禮儀太繁,當(dāng)眾宣布: 所有客套,盡行豁免,“以后見面,倘再迎至轎邊一千,接到廳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爺’二字也不準(zhǔn)叫”,只以字相稱。此時,她才感到自己象一個真正的人,才似乎取得了做正常人的資格,以致開懷大笑,“笑得不能仰視”。(第十四回)這說明她盡管淪落煙花,但仍在執(zhí)意追求人格獨立的尊嚴(yán),并為此而不惜付出極大代價。作者如此寫,生動地反映出下層女子普通的精神風(fēng)貌,具有生活的真實,是十分可貴的。
秋痕身為青樓女子,但并不甘心于倚門賣笑的痛苦生涯,時時思量 “擇人而事”,跳出火坑。她之所以委身癡珠,不僅僅因為身世相似,“同是天涯淪落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兩心相照,步步關(guān)情”,是心靈的契合,感情的投洽。故而,婚盟既訂,便生死不渝。被狗頭劫至真定府,她臥病在床,仍不忘癡珠,以致“裂襟作紙,嚙指成書”,以寄所愛。一旦得知癡珠身亡的噩耗,便“報知己而投環(huán)”,自縊于梅花樹下,以死來表示她對那個黑暗齷齪世界以及苦海無邊人生的絕望,是十分悲慘的。
秋痕的 “不通達世務(wù)”,“冷冷”待人,與韋癡珠的 “蹇蹇諤諤”、“鋒芒太露”,一表一里,互相襯映、烘托,補充并豐滿了韋癡珠這一藝術(shù)形象。
同樣,杜采秋這一人物,也是以韓荷生的性格特征為參照系數(shù)創(chuàng)造而成的。她“生而聰穎,詞曲一過目,便自了了。不特琵琶弦索,能以己意譜作新聲,且精騎射,善畫工書,以此名重雁門”。(第七回) 且性格豪爽,有俠女之概。她雖然亦困在風(fēng)塵,但不象劉秋痕“事事甘居人后”,卻“事事要占人先”。(第十四回) 曾將“萬貫釵釧衣服,盡行棄去,購書十余架”,欲“乘此機會,要擇人而事,不理舊業(yè)”。慕韓荷生 “瀟灑不群”,遂往太原尋訪,寄寓愉園。
她自與荷生訂情,便閉門謝客,只與荷生一人往還。原士規(guī)因貪贓落職,想藉荷生之力“夤緣回任”,事未成,便遷怒于荷生。遂在愉園設(shè)宴請客,以離間采秋、荷生。采秋見其母賈氏已允,也只得順?biāo)浦郏⒊鱿髋恪G擅畹貙⒋耸轮苄^去,免受許多折辱,是如此“舂容大雅”。盡管荷生輕信流言,以為采秋變心,并寫詩嗔怪,但一經(jīng)講明就里,二人仍言歸于好。采秋 “自恨墮入風(fēng)塵,事事不能自主”,故而,她對人生幸福,不是消極等待,而是積極尋覓。她與韓荷生結(jié)成佳偶,很大方面是靠了她的主動追求。當(dāng)然,在“擇人而嫁”上,她還是很慎重的,一再強調(diào):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在與荷生的交往中,逐漸加深了理解,使感情日見深厚。
中秋之時,設(shè)宴彤云閣,她曾乘著酒興,一箭飛去,“兩個鴉帶箭墜地”,使眾人“目不及視,口不能言”,荷生更“眉飛色舞”,連聲稱怪。繼而,又卷起箭袖,抽出鴛鴦劍,舞于臺階前,“只見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漸漸萬道金蛇縱橫馳驟,末后一團雪絮上下紛飛”。(第二十一回) 如此精湛劍術(shù),使荷生嘆為觀止,高興得要和采秋“喝十大杯”。游寄園時,“荷生騎匹小川馬,采秋就騎那匹烏騅,迤東而行”,驚得“那園丁家眷和著兒女,都一簇一簇的撐著眼瞧”。(第二十九回)作品多次渲染她的豪俠氣概和寬闊胸懷,與劉秋痕恰形成對比。同時,作品還不時地暗示采秋的識時而進、識機而退,與韓荷生的性格又巧相關(guān)合,互為表里。
小說設(shè)置韋癡珠、劉秋痕與韓荷生、杜采秋這兩組人物,其意并不在于寫他們的艷史,而是藉以抒發(fā)懷才不遇的牢騷和感憤,正所謂“豈為蛾眉修艷史,權(quán)將兔穎寫牢騷”。(五十二回)
韋癡珠一線,是作家參照個人生活經(jīng)歷,勾勒出的一幅封建社會行將崩潰之際落拓不遇的士大夫階層人物頹喪的精神狀態(tài)和困窘的生活圖景。這類人物,站在封建的保守派立場上,面對外敵入侵、大廈將傾的危殆局勢,不僅不敢正視人民群眾的巨大力量,反而極端仇視農(nóng)民起義。盡管他們對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但卻找錯了救國療世的藥方,只是寄希望于封建帝王、當(dāng)?shù)来罅牛D藉他們之手起用賢才、裁汰冗員、嚴(yán)肅吏治、革除時弊、安定民心。如此,才能給自己以用武之地,而立身揚名。然而,一旦幻想化為泡影,則自暴自棄,留連花酒,陷入墮落、頹喪的境地,不能自拔。這反映了封建王朝走向沒落之際士大夫階層人士的沒落心緒和衰頹情懷。而韓荷生一線,則是作者的理想寄托所在。作品寫韓荷生文武兼具,因得人識賞才脫穎而出,得展將才,先后鎮(zhèn)壓了農(nóng)民起義,平定了倭患,后得以封侯,夫婦榮歸。由于作者受階級和時代的局限,認(rèn)為國家衰敗是權(quán)奸撥亂的結(jié)果,認(rèn)識不到封建王朝必然走向滅亡的歷史趨勢,故而,寄希望于識駿之伯樂,救世之良才。這恰反映出守舊的士大夫,幻想封建王朝中興的心態(tài),同時,也流露出作者企羨功名,向慕富貴的剝削階級情趣。
本書除 “結(jié)末敘韓荷生戰(zhàn)績,忽雜妖異之事”,被譏為 “蛇足”外,結(jié)構(gòu)大致是嚴(yán)謹(jǐn)?shù)模髌匪鶖蓷l情節(jié)線索,或并行發(fā)展,或交相融合,或穿插映帶,使情節(jié)波瀾橫生,富于變化,有引人入勝之妙,很好地揭示出了韓荷生、韋癡珠不同的際遇和心理情態(tài)。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作者巧妙運用了對比手法。這兩條線索所涉及的兩組人物,一沉一升,一窮一達,一冷一熱,一悲一喜,一潦倒不堪,貧病而死;一功成名就,夫貴妻榮。二者映照生發(fā),烘染襯托,使人物性格更為鮮明,突出了作品的主題,個中的感情色彩也較為濃郁,增強了小說的藝術(shù)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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