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夢》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作者不詳。十六回,約成于嘉慶、道光年間。僅存民國四年(1915) 國學維持社排印本。
書敘清代揚州興化名士陳晚橋,先任山東范縣知縣,深得民心,后調任濰縣,聲名更好。因與上司不合,辭官回鄉(xiāng),寓居日思夢想的揚州城,與興化同鄉(xiāng)左先春、友人牛雅香、袁子才、程午橋、魯雅雨、錢湘靈等交游。或虹橋修禊、縱情詩酒; 或平山浪游、追懷勝跡。時而訪鹽商之家,觀賞園林; 時而坐戲樓之中,清談顧曲。文人氣度,名士風流,談說古今,評論是非。說揚州“說不盡的繁華”,描揚州“描不盡的情態(tài)”。飽閱人生滄桑的陳晚橋往往悲從中來,領悟浮生若夢,轉眼成空,于是留書與諸友相別,攜家人歸隱興化家園,杜門不出,飲酒種花,悠然自在,以樂天年。
小說以清代康乾時期揚州文人名士的事跡為基礎敷衍點綴而成。貫穿全篇的主要人物陳晚橋,原形就是 “揚州八怪”之首的興化鄭板橋。陳晚橋同鄭板橋一樣,自稱“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吟誦的詩詞曲以及聯(lián)對都是鄭板橋的原作。除陳晚橋外,其他人物又都采用真實姓名。
全書各回情節(jié)絕大多數(shù)出之于李斗的《揚州畫舫錄》。但這些素材在《揚州畫舫錄》中不過是散金碎玉,作者在吸收這些素材進入小說時,加以渲染改造,進行巧妙組織和安排,使得這些情節(jié)前后勾連,互相映照,煥發(fā)出新的生命。讀者能夠在材料的選擇取舍和加工創(chuàng)作中,看出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和主觀傾向。因此,如果說這些素材在《揚州畫舫錄》 中不過象一幅幅孤立的條幅,那么到了《揚州夢》小說中,它們被連綴成聲氣相通,有機構成的組合畫面。也正因為如此,小說不以情節(jié)取勝,而是通過有機構成的組合畫面描繪十八世紀前期揚州社會的眾生相和多彩多姿的風俗畫。
康熙、雍正、乾隆時代的揚州是全國的經(jīng)濟中心之一,鹽、布、麻、茶,特別是鹽,屬于東南地區(qū)的供應基地,居南北要沖,交通相當便利,手工業(yè)也非常發(fā)達,因而鹽商云集,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揚州夢》對這種繁榮景象從各個側面作了形象的描繪:一是揚州的花。“十里栽花算種田”,“這里的人,無貴無賤,沒有一個不戴花的,所以近年梅花嶺、傍花村、堡城、小茅山、雷塘都有花院”。清晨花農(nóng)進城賣花,“不到一時,就一掃而空”。每年二月都有百花會,“四鄉(xiāng)名花,聚集于此,可稱無奇不有”。二是揚州的園。小巧幽雅的園林如同顆顆明珠鑲嵌在城郭郊野之間。陳晚橋暢游魯都轉新建的北郊二十景,“引人入勝,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那“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靜照軒”更顯示了當時揚州精湛的園林藝術。三是揚州的戲。“千家有女先教曲”,康乾時期揚州梨園演戲達到極盛。戲曲之外,評話、弦詞、清唱等藝術表演,從官府到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小說著重描述戛戛獨造的“雙清班”,借一斑以窺全豹。喜官、小玉“出色當行,二人配戲,璧合珠聯(lián),允稱絕調。”二官扮《琵琶記》中的趙五娘,咬姜呷醋,“可謂傳神阿堵”。魚子年紀不過十二,演小丑 “骨節(jié)靈通,一伸一縮,各得其妙。”康官教曲不過一度,就能出神入化。類似的小伶在“雙清班”竟有十四人之多。腳色如此齊全,技藝如此出眾,足見其時揚州戲曲演出的紅火熱鬧。
除了突出鮮花、名園、戲班,作者還把筆觸伸向揚州的街頭巷尾,去捕捉富有生活氣息的鏡頭。隨著陳晚橋等人漫步在長街,可以見到吃茶的人“往往來來,一天不斷”的明月樓茶肆,因做酥心燒餅聞名的合欣園。那“前屋臨橋,后面是個河房”的小東門街羊肉店,顧客盈門,熱氣騰騰,“外面鍋旁,圍著多少的人,也有戴氈帽的,也有穿草鞋的,也有衣裳沒有扣的”。官河旁的大王廟內人山人海,“爭先恐后地去撈白沙”,為的是相信靈異,“借那白沙,拿去淘出銀子來。”最令人神往的莫過于“嬉龍船力士奪標”的民間風俗。當龍舟競發(fā)之際,金鼓喧天,和水聲互相激射。“牽了彩繩”的龍尾,嬉水小兒展腳舒腰,做出 “獨占鰲頭、拜觀音、紅孩兒、指日高升、楊妃春睡”等各種名目。一聲令下,奪標開始,無數(shù)龍船,往來爭斗,身懷絕技的北門王啞吧暢游水中如履平地,將“水中的標,搶去大半”。作者濃墨重彩地描繪這幅風俗畫時,充滿一種驚異、贊嘆之情。
文人名士的文采風流更給繁華富庶、風俗迷人的揚州城增添了無限情趣。全書十六回,這部分竟是基礎和重心所在。“聚虹橋同人把盞”也就是著名的“虹橋修禊”。“虹橋修楔”即詩文之會,始于王士禛任揚州推官時,此后成為文人的一種風尚。《揚州夢》極寫文人“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的雅集之樂,或聯(lián)對,或賦詩,或游園,或切磋學問,酒興與詩興齊發(fā),美景與樂事相諧。“小秦淮名流作賦”,“平山堂再三清話”、“葉公墳重九登高”,盡管場面有別,與會文士不同,但都是著意描述文采風流。無庸諱言,這種文采風流中自然也夾雜著舊時代文人尋花訪柳、青樓調笑的積習,如 “錢狀元席上品綠題紅、張秀才家中評花選葉”,等等,但所幸作者適可而止,決不留戀風情,墮于惡趣。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小說并未用揚州繁榮的氣象、迷人的風俗和名士的文采風流去掩蓋種種痛苦的呻吟,而是公正地揭示那個時代貧富的對立和被壓迫者屈辱的生活遭遇。
鹽商,是作者揭露的主要對象。不可否認,康乾時期揚州的興盛與鹽商的經(jīng)濟活動密切相關。鹽商中也不乏飽學之士,對揚州文化的發(fā)展起了促進推動作用。如小說中的汪對琴,喜愛收藏善本,并且工詩,一時名士樂意與之交好,但相當多的鹽商習尚奢靡,揮金如土,雖趨附風雅而不免粗俗。小說描述其所作所為,令人難以置信。有夫妻二人,一日三餐,每餐“終須要十余桌才好”,服侍的人“從茶面和葷素菜兒,一一呈上,逢不喜吃的把頭一搖”,“就另換一樣”。有的愛馬成癖,“養(yǎng)馬幾百匹,每一匹馬,天天要費幾十金,早晨從城里出去,向晚從城外回來,五花八門,在路旁瞧見的,個個眼花繚亂”。更有甚者,左思右想,要在揚州城里,“拿一萬兩銀子,一時花用出去,”最后便用二萬五千兩銀子,“盡買了多少金箔,運往金山塔上,趁那東南風緊,向風扔去,頃刻散盡”。與逞富競奢的鹽商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窮苦百姓。讀過這部小說,誰都不會忘記 “轉角橋左近”那位 “兩手著地,跪在橋邊討錢”的瘋癱的貧婦,忘不了她那一聲凄切的長嘆——“一二守財奴到那里聽她曲兒,一文錢也不肯使,那貧婦只有對著他長嘆一聲”。從此這里被名為 “嘆氣灣”。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的鹽商又何曾想到這個瘋癱的貧婦呢!恰恰相反,他們千方百計地壓榨窮人,聚斂財富。為了索取欠債,有的竟在家中私設水牢,消息傳出后,知縣前來查證,原來的水牢渺然不見蹤影,只見院內 “陳設精雅絕倫”,“池內養(yǎng)了金魚數(shù)千,以外器玩盆花,目不暇給”。這一切都是在知縣到來之前三天突擊完成的。不但縣官被瞞過,連坐過水牢的欠債人也莫名其妙。富有者對貧苦百姓的壓迫和摧殘,被金錢織成的紗幕遮掩得嚴嚴實實。作者不禁借小說中人的嘴議論道:“為借債的事情拿人性命當做兒戲,談起來委實令人發(fā)指。”
煙花生涯中受盡屈辱的青樓妓女,也在作者的視野之中,寥寥數(shù)筆勾勒,卻也真切感人。纏綿病榻的楊小寶 “自怨命薄,入此煙花”,期待 “何時得見天日”,卻芳年早逝。“小興化” 因三寸金蓮為人所賞,卻感嘆自己 “不幸作女子身,到任人播弄的地步,還有什么趣味?”不久即毅然從良而去。身世最為慘切者莫過于許綠萍。年十五為娼家婢,主人納其為妾,主母又逼其為娼,綠萍矢志不從。私戀意中人,不能遂心如愿,反被誣告下獄。出獄后為避禍出奔江寧,又遭貴公子和某武官的侵凌,巧妙周旋得以脫身,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一葉扁舟渡過 “一片白茫茫的水氣連空,浪花噴雪” 的長江,但貴公子仍跟蹤而來,綠萍以死相拒,最后回到揚州,伴青燈古佛,長齋誦經(jīng)。一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子被逼遁入空門。這自是一幕感人的悲劇。
就小說的客觀意義而言,盡管作者冠之曰“揚州夢”,但反映的畢竟是現(xiàn)實而不是撲朔迷離的夢境,要血肉豐滿地把握康乾時期揚州的世態(tài)人情,這是一部值得注意的小說。必須指出的是,客觀意義不能等同于作者的主觀傾向。從小說的總體構思看,無論是描寫揚州的繁榮景象、迷人風俗,名士的文采風流,還是揭露鹽商斗富競奢的所作所為、被壓迫者受盡屈辱的生活遭遇,一切都被納入到 “揚州夢”的結構框架之中,為陳晚橋對紛紛擾擾的人生充滿退避和感傷的情緒提供形象的依據(jù)。
古往今來,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感傷一直滲透進中國封建士大夫的骨髓之中,時時刻刻啃噬著他們。到了康乾時期,盡管號稱盛世,封建社會卻行將迫近歷史的終點,這種感喟更顯得沉郁和悲涼。值得深思玩味的是,自從杜牧吟出 “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倖名”的詩句之后,各代文人墨客遙相呼應,“揚州夢”竟成為“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代名詞,陳晚橋的感喟不過是在哀傷的旋律中又增加了幾個音符而已。不可忽視的倒是寫出陳晚橋——鄭板橋的這種感傷,并非毫無根據(jù)。
長期以來,人們談到鄭板橋,總是贊美他“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總是著眼于他的 “怪”,卻有意無意忽視了他濃厚的人生虛無思想,而這一點在他的詩詞中確乎醒目地凸現(xiàn)出來。《揚州夢》小說中引用的若干首便是明證。作者顧及的是陳晚橋——鄭板橋的全貌。小說中以十分贊嘆的口氣寫陳晚橋對民生疾苦的體察。當他辭官回鄉(xiāng),到了興化東門,“瞧見那東門人摸魚撈蝦,撐船結網(wǎng)。在那破敗不堪的屋子里,吃的米糠,啜些麥粥,拿些荇菜煮煮,旁貼蕎麥鍋餅,便算了不得的好東西”,就“掉下淚來”,“拿了剩余的俸錢,挨家的——散給”。同時小說中也寫到陳晚橋時時萌生的人生虛無的感慨。雙清班觀劇,晚橋雙淚長流,感慨“排愁剩有聽歌處,到得聽歌淚又零”。游平山堂,吟蘇軾《西江月》詞尾句 “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晚橋低頭不語,淚眼朦朧。想起合欣園盛衰無常,晚橋益信“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為至理名言。得知如意庵的來龍去脈后,晚橋頓起無限滄桑之感,乃悟 “白楊綠草、黃土青山,哪一處不是古來歌舞之場,”謝絕紅塵之念油然而生,于是乎“唱道情倦游歸故國,夢揚州艷跡話前朝”。既寫出對民生疾苦的體察,又拈出其濃厚的人生虛無思想,唯其如此,陳晚橋——鄭板橋的形象才更接近真實。
《揚州夢》不僅展示了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而且在藝術表現(xiàn)技巧方面也頗有可取之處。
作者采用了靈活多變的結構方式,從各種角度攝取鏡頭。通過貫穿全書的主要人物陳晚橋和左先春的交游,寫出揚州名士文采風流。僅此反映的社會面仍然有限,作者又借助于他們之間無所不包的交談,攝取豐富的鏡頭。既有直接的描寫,又有間接的敘述,既有縱的深入,又有橫的拓展,經(jīng)緯相交,構成整體風貌。例如第三回正寫陳晚橋、左先春與魯雅雨、程午橋在三賢祠賞花,適逢鹽商汪對琴來尋魯雅雨,于是情節(jié)過渡到程午橋和左先春向陳晚橋介紹鹽商。左先春談到某鹽商在家中設水牢關押債戶,程午橋憤慨之余,責怪借債人不該向鹽商借,“那大王廟香爐下水里的銀,何不去借?”一句話引起陳晚橋的詫異:“香爐下有銀子,這也奇怪得很!”于是情節(jié)又過渡到左先春敘述大王廟的靈異。如此一回套一回,一事接一事,包孕千端,牢籠百態(tài),既銜接自如又引人入勝。這種結構方式完全服務于總體構思。開篇伊始,引鄭板橋《滿江紅·思家》一詞,點明“揚州夢”的主旨,如同一題樹標。以后各回寫陳晚橋飽閱人世滄桑,以 “漁樵相對話興亡” 的十首道情收束全篇,如同萬類歸統(tǒng)。遙相呼應,渾然一體。
這部小說雖然有貫穿全書的主要人物,但就主要以人物敘述故事連綴成篇這一點而言,又相當于連環(huán)的短篇。短篇故事要在情節(jié)上有過大的起伏頗為不易。如同池沼之水畢竟難以翻出多少波瀾一樣。《揚州夢》卻盡可能兼顧到這一點,敘述的故事不少都能曲折有致,很少平板之筆。第七回講述武林高手與從四川來到揚州的大嵒和尚之間發(fā)生爭斗的情節(jié)就寫得騰挪跌宕,突出武林中人血氣方剛、不甘受辱的好漢風貌,一波三折,耐人玩味。它如許綠萍避禍出奔的情節(jié)也是如此。
乾隆以后,樸學盛行,考據(jù)之風籠罩一代文人,少有例外。《揚州夢》淋漓盡致地刻劃了文人名士的考據(jù)癖,能夠把握住人物的時代特征。街頭聽說“男人生子”,陳晚橋回去立即考出西漢與明嘉靖四年也有同樣的異事。左先春“歸來檢高閣書”,考出四條,比晚橋增加一倍。趙云松大不以為然,吟五古一首,嘲笑“陋儒方咄咄,災異考前史”,可他自己也是個考據(jù)迷。友人錢湘靈是乾隆己亥解元、辛丑會元、狀元,他特作《三元考》一篇,考出“從唐朝到如今,共有十一個三元”。一群文人游平山堂,更把平山堂的歷史沿革考據(jù)無遺。
還值得一提的是,小說諷刺世情入木三分。或區(qū)區(qū)一聯(lián),或寥寥數(shù)語,雖點到即止,卻叫人忍俊不住。諷刺教官窮酸有一聯(lián)云“耀武揚威,帶褲打門斗五板;窮奢極欲,連籃買豆腐三斤。”第五回寫大王廟能篩出銀子的白沙漸漸隱了下去,是因為“那借銀的人心不古,日久玩生,銀子到了手里,卻是久假不歸,就是幾個有天良的,也是借多還少”。連神靈都騙,可見世風日下之一斑。宣揚靈異固屬荒誕,但作者對虛偽世情的諷刺和挖苦卻顯現(xiàn)于字里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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