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娥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謝小娥傳》一卷,唐·李公佐作,載于《太平廣記》卷四百九十一。按,李公佐,詳見前《南柯太守傳》簡介。
喬力
小娥,姓謝氏,豫章人,[1]估客女也。[2]生八歲,喪母,嫁歷陽俠士段居貞。[3]居貞負氣重義,[4]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產,隱名商賈間,常與段婿同舟貨,往來江湖。時小娥年十四,始及笄。[5]父與夫俱為盜所殺,盡掠金帛。段之弟兄,謝之生侄,與童仆輩數十,悉沉于江。小娥亦傷胸折足,漂流水中,為他船所獲,經夕而活。因流轉乞食至上元縣,[6]依妙果寺尼凈悟之室。初,父之死也,小娥夢父謂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庇謹等?,復夢其夫謂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毙《鸩蛔越馕?,常書此語,廣求智者辨之,歷年不能得。
元和八年春,[7]余罷江西從事,[8]扁舟東下,淹泊建業,[9]登瓦官寺閣。有僧齊物者,重賢好學,與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婦名小娥者,每來寺中,示我十二字謎語,某不能辨?!庇嗨煺堼R公書于紙,乃憑檻書空,凝思默慮。坐客未倦,了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詢訪其由。小娥嗚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為賊所殺。邇后,嘗夢父告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謮舴蚋嬖唬骸畾⑽艺?,禾中走,一日夫。’歲久無人悟之?!庇嘣唬骸叭羧徽撸釋徳斠?。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且‘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10]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毙《饝Q哭再拜,書“申蘭申春”四字于衣中,誓將訪殺二賊,以復其冤。娥因問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
爾后小娥便為男子服,傭保于江湖間。 歲余,至潯陽郡,[11]見竹戶上有紙榜子,[12]云召傭者。小娥乃應召詣門,問其主, 乃申蘭也。蘭引歸,娥心憤貌順,在蘭左右,甚見親愛。金帛出入之數,無不委娥。已二歲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謝氏之金寶錦繡衣物器具,悉掠在蘭家,小娥每執舊物,未嘗不暗泣移時。蘭與春,宗昆弟也。[13]時春一家住大江北獨樹浦,與蘭往來密洽。蘭與春去經月,多獲財帛而歸。每留娥與蘭妻蘭氏同守家室,[14]酒肉衣服,給娥甚豐。
或一日,春攜文鯉兼酒詣蘭,[15]娥私嘆曰:“李君精悟玄鑒,皆符夢言,此乃天啟其心,志將就矣。”是夕,蘭與春會群賊,畢至酣飲。暨諸兇既去,春沉醉,臥于內室,蘭亦露寢于庭。小娥潛鎖春于內,抽佩刀先斷蘭首,呼號鄰人并至,春擒于內,蘭死于外,獲贓收貨,數至千萬。初,蘭、春有黨數十,暗記其名,悉擒就戮。時潯陽太守張公,善其志行,為具其事上旌表,[16]乃得免死。時元和十二年夏歲也。
復父夫之仇畢,歸本里,見親屬。里中豪族爭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發披褐,[17]訪道于牛頭山,[18]師事大士尼將律師。[19]娥志堅行苦,霜舂雨薪,[20]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開元寺,[21]竟以小娥為法號,不忘本也。
其年夏月,余始歸長安,途經泗濱,[22]過善義寺謁大德尼
令。[23]操戒新見者數十,[24]凈發鮮帔,[25]威儀雍容,列侍師之左右。中有一尼問師曰:“此官豈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26]”師曰:“然。”曰:“使我獲報家仇,得雪冤恥,是判官恩德也?!鳖櫽啾?。余不之識,詢訪其由。娥對曰:“某名小娥,頃乞食孀婦也。判官時為辨申蘭、申春二賊名字,豈不憶念乎?”余曰:“初不相記,今即悟也?!倍鹨蚱邔懹浬晏m申春復父夫之仇、志愿粗畢、經營終始艱苦之狀。小娥又謂余曰:“報判官恩,當有日矣。”
豈徒然哉!
嗟乎,余能辨二盜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復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辭,聰敏端特,煉指跛足,[27]誓求真如。[28]爰自入道,衣無絮帛,齋無鹽酪,非律儀禪理,[29]口無所言。后數日,告我歸牛頭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國,不復再遇。
君子曰:“誓志不舍,復父夫之仇,節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女子之行,唯貞與節能終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庇鄠湓斍笆拢l明隱文,暗與冥會,[30]符于人心。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31]故作傳以旌美之。
【注釋】 [1]豫章:漢置郡,唐改洪州為豫章郡,郡治在今江西南昌。 [2]估客:往來各地販賣的商販。 [3]歷陽:古郡名,郡治在今安徽和縣。 [4]負氣:倔強。 [5]及笄(ji基):古代女子十五歲開始梳髻,用簪約發,叫“及笄”。笄,即約發的簪子?!抖Y記·內則》:“女子許嫁,笄而字。”注:“十五許嫁則笄。” [6]上元縣:唐置縣,舊地在今南京市東南部和江寧縣。 [7]元和:唐憲宗李純的年號,元和八年即公元813年。 [8]江西:唐代江南西道的簡稱,約今江西省境。從事:地方官的佐吏。 [9]建業:三國時孫權改秣陵置,故城在今南京市南。 [10]門中有東:繁體字“東”和“柬”字形相近,舊時手寫,門中的“柬”誤寫作“東”。 [11]潯陽郡:在今江西九江。[12]紙榜:招貼告示。 [13]宗昆弟:同族兄弟。 [14]蘭氏:蘭家人。 [15]文鯉:鯉魚。 [16]旌表:封建統治者用立牌坊、賜匾額等方式來表揚忠、孝、節、義者,叫旌表。這里所說“上旌表”,是指太守具文上報,請求對謝小娥給予旌表表彰。 [17]褐(he賀):粗布短衣。 [18]牛頭山:在今江蘇省江寧縣南。 [19]大士:即菩薩,觀音。尼:尼姑。將:是這位尼姑的名。律師:能善解佛法教律的僧尼稱“律師”,佛門用于對僧尼的尊稱?!赌P經》:“如是能知佛法所作,善能解說,是名律師?!?[20]霜舂(chong沖):在寒霜中搗米。雨薪:在雨中砍柴。 [21]具戒:又稱“具足戒”,意即完備的戒律。佛門規定比丘(和尚)為二百五十戒,比丘尼(尼姑)為五百四十八戒。受了具戒,才算正式的僧尼。 [22]泗:泗水。古代泗水自曲阜、濟寧諸縣流入江蘇境內,至淮陰入淮河,所以作者自南京去長安(西安)能路經泗濱。現在的泗水,為古泗水的上游。 [23]大德:是佛教徒對年高的僧、尼的尊稱。《毗奈耶雜事》云:“年少苾芻(比丘)應喚老者為大德?!?[24]操戒:操持戒律。指持戒為僧。 [25]鮮帔(pei配):古代的一種披肩,此指僧、尼的袈裟。 [26]洪州:即前文所說豫章郡,在今江西南昌市。判官:唐代節度使、觀察使的佐理官員。二十三郎:唐代習慣稱呼兄弟排行,按同曾祖或同祖父的兄弟次序排列,李排行第二十三,故稱“二十三郎”。[27]煉指跛(bo)足:燒傷手指,弄殘腳。佛教徒以此自殘,表示信仰的堅定和虔誠。 [28]真如:是梵文的音譯,意即真實如常,永恒存在的真理?!冻晌ㄗR論》卷九解釋說:“‘真’謂真實,顯非虛妄; ‘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實,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佛教各派則分別以“性空”、“無為”、“真實”、“佛性”、“一心”等為真如。 [29]律儀:佛教誡律的行為準則。 [30]暗與冥(ming明)會:暗中與幽冥中死者的意思相通。冥:幽冥,陰間,指謝小娥被害的父親和丈夫。會:通。[31]春秋之義:孔子修《春秋》,文字簡約,寓褒貶善惡于其中,稱為“春秋筆法”,此指懲惡揚善。
【譯文】 謝小娥,南昌人,是商人的女兒,長到八歲時死了母親,后來嫁給歷陽的豪俠少年段居貞。居貞倔強而重義氣,結交豪爽的朋友。小娥的父親積蓄了大筆財產,不求聞名,寄身在商人中間,常和女婿同船販運貨物,往來于江湖上。當時,小娥十四歲,剛成人,想不到她的父親和丈夫都被強盜殺死,金錢財物全被劫掠一空,段家的弟兄、謝家的子侄,以及伙計、仆人等幾十個人,都被沉在江里。小娥也傷了胸部,扭斷了腳骨,漂流于水中,幸而被人家的船救起,過了一夜才活過來。她因此流浪乞討到了上元縣,寄居在妙果寺尼姑凈悟的禪房里。當初,小娥的父親遇害不久,夢見父親對她說:“殺害我的仇人是車中猴,門東草?!边^了幾天,又夢見丈夫對她說:“殺害我的是禾中走,一日夫?!毙《鸩唤膺@些暗語,就常常寫下來,到處請教有學問的人解釋,但過了好幾年也沒找到能識辨的人。
元和八年春天,我解除了江西從事的官職,坐小船東下,停留在建業,登瓦官寺去游玩。寺里有個叫齊物的和尚,重才好學,和我很要好。他告訴我說:“有個名叫小娥的寡婦,每次到寺里來,都給我看十二個字的謎語,但我卻猜解不透。”于是我便請齊公把那謎事寫在紙上,就靠著欄桿用手指在空中寫畫,聚精會神地揣摩其中的含義。座上的客人等了不大會,我就弄明白了文字的意思,趕快把小娥找來叫到跟前,向她詢問事情的原由。小娥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久,才說道:“我父親和丈夫都被強盜所殺。不久以后夢見父親來告訴我說: ‘殺我的人是車中猴,門東草?!謮粢娬煞蚋嬖V我說:‘殺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脦啄陙?,沒有人能明白它的意思?!蔽艺f:“照這樣說,我已經考慮周詳了:殺你父親的是申蘭,殺你丈夫的是申春。且看‘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個‘申’字,又‘申’在十二地支中屬猴,所以說‘車中猴’?!荨掠小T’,‘門’中有‘東’,那是一個‘蘭’字。再看‘禾中走’,就是穿田而過,也是個‘申’字; ‘一日夫’,‘夫’字上頭添一畫,下有‘日’,合起來便是‘春’字。所以說殺你父親的是申蘭,殺你丈夫的是申春,已經很清楚了?!毙《鹇犕?,放聲痛哭著,再三拜謝,隨即把“申蘭申春”四個字寫在衣服上,立誓要訪著殺了這兩個強盜,為父親和丈夫報仇。她問了我的姓名和官職,流著淚告辭而去。
從此以后,小娥便女扮男裝,在江湖一帶當傭工。過了一年,來到潯陽郡,看見一家的竹門上貼著一張招貼啟示,寫著招雇傭人。小娥就應招上門,問了主人的姓名,原來正是申蘭。申蘭領到家里,小娥內心懷著仇恨,外表卻裝出恭順的樣子,小心地伺候在左右,很受申蘭的喜愛,連金錢財物出入的帳目,也無不交給她管理。一直過了兩年多,竟然沒發現小娥是個女的。原先謝家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衣物器具,都被搶掠到申蘭家里,小娥每拿起這些老家的東西,都禁不住暗自掉一會子眼淚。申蘭和申春是本家兄弟,那時申春一家住在長江北岸的獨樹浦,和申蘭往來非常密切。兩人常共同出門,一去就是月余,多半是得了財物回來。他們每次出去,總是留下小娥和申蘭的老婆蘭氏共同看守家室,吃穿供給很豐足。
有一天,申春帶著鯉魚和酒來申蘭家。小娥暗自感嘆道:“李先生的明悟和高見完全符合夢中所說。這是天給我的啟示,我的愿望可以達到了?!边@天晚上,申蘭和申春會集群盜,一齊狂飲。等到強盜們散去,申春已喝得爛醉,睡在內室里,申蘭也露天躺在院子里。小娥悄悄地將申春鎖于房內,然后抽出佩刀先砍下申蘭的頭,隨即大聲呼叫,鄰居趕來,申春在屋內被捉住,申蘭已經死在外面,收繳其贓物財貨,價值達千萬之多。原來,申蘭、申春有同伙強盜幾十個,小娥平時都暗暗記住他們的姓名,這一回全部被官府拿住殺頭正法。當時的潯陽郡張太守,對她的志氣行為很有好感,就把她的事跡上奏,請求對其孝義給予旌表,因而得以赦免了死罪。事情發生的時間在元和十二年夏天。
報了父親和丈夫的大仇,小娥回到洪州故鄉,會見自己的親屬。鄉里的名門大戶都爭著要聘娶她,但小娥立誓不再嫁人。便剪去頭發,穿上粗布短衣,到牛頭山訪道修行,拜一位大菩薩尼僧將法師為師。她意志堅定,苦心修行,舂米砍柴,不避雨雪,不辭辛勞。到元和十三年四月,才正式受戒于泗州開元寺,竟然用“小娥”作為法號,表示不肯忘本。
就在這年的夏天,我回長安去,路過泗水之濱,順便到善義寺去拜訪老尼姑令法師,只見新受戒出家的尼姑好幾十名,儀表大方,安詳而嚴肅地侍立在法師的兩旁。內中有一個尼姑問法師道:“這位官員,莫非就是洪州府衙李判官二十三郎嗎?”法師道:“是的。”尼姑說道:“使我能報家仇,申冤雪恥,都是這位判官的大恩大德啊!”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可我卻認不出她來了。問她為什么這樣說,她回答道:“我叫謝小娥,不久前是一個討飯的寡婦。判官您那時為我識辨出申蘭、申春二強盜的名字,難道記不得了嗎?”我說:“剛才是忘記了,現在想起來了?!毙《鹆髦蹨I,把如何記寫下申蘭、申春的名字,報了父親和丈夫的大仇,自己的愿望基本實現,以及謀劃的艱苦經過等情況,詳細講述了一篇。她接著又對我說道:“我報答判官的恩德,會有日子的!”如此看來,我做的這件事,并不是徒勞沒有意義的。
唉!我能從字謎中猜透兩個強盜的姓名,小娥又終于能報父親和丈夫的冤仇,這是天理報應,明白可知。小娥外貌忠厚、言語深沉,性情聰明,端莊出眾,傷殘了自己的手腳,虔心修行,立誓追求佛性。自從出家以后,衣服不穿絲羅,齋飯不沾鹽味,不符合佛家戒律行為準則的,閉口不說。幾天以后,她來向我告辭回牛頭山去。獨自雇了一只小船渡淮河,去云游南方,從此再沒有遇見她。
有品德的人評論說:“立志不變,以報父親和丈夫的冤仇,這是節;當傭人和男子混雜在一起,不露女子的痕跡,這是貞。女子的德行,最要緊的也就是‘貞’與‘節’能得到始終保全罷了。像小娥這樣的女子,完全可以警戒天下那些背道亂常人之心,完全不遜色于天下那些貞夫孝婦的節操?!蔽覍钚《鹨郧暗氖虑榱私獾帽容^詳細,并且為她猜解了隱語,暗中與陰府的死者相通,也符合了人的愿望。知道善行而不把它記錄下來,不合乎孔子修《春秋》以寓褒貶的用意,所以我寫了這篇傳記對她進行表揚和贊美。
【總案】 傳奇描寫了一位歷盡艱辛、勇報殺父殺夫之仇的血性女子謝小娥。她遭劫后大難不死,到處奔走求解夢中隱語,表現了強烈的復仇愿望;屈身做傭人,與強盜雜處,不露聲色,伺機等待,顯示出她深謀遠慮和異乎尋常的忍耐性;一旦有隙可乘,乘機殺一賊,捉一賊,人贓俱獲,并配合官府將群盜一網打盡,又集中突現了她的膽大心細、機智果敢。作品通過多側面人物性格的刻畫,歌頌了謝小娥隱忍苦行、誓死復仇的頑強意志和大智大勇、誅除邪惡的斗爭精神。
謝小娥故事的普遍意義在于,她反抗邪惡,勇敢智慧地尋殺歹徒強盜的頑強斗爭,不但在封建時代是難能可貴的,即便在今天也是有積極意義的。因為她的行為不僅是報一己之私仇,而是代表了社會正氣,維護了人民利益。我們應該透過故事表面去認識它所包含的歷史悲劇意義。正因如此,故事在當時就得以廣泛流傳,對后世文學創作也有很大影響。唐人李復言曾把這個故事基本情節記錄在他的《續玄怪錄》中,宋代不僅《輿地紀勝》予以載錄,《新唐書》甚至將謝小娥的事跡當做真人真事記入《列女傳》。明代凌濛初又把這個故事改寫收入話本集《初刻拍案驚奇》,題作《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喬力,巖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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