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立春對新月憶故情·王闿運
萋萋千里物華新,湘春人日不逢人。
園中柳枝已能綠,汀洲草色暗生塵。
立春人日芳菲節,此日行吟正愁絕。
倚欄垂淚看初春,臨水低頭見新月。
初春新月幾回新?幾回新月照新人?
若言人世年年老,何故天邊歲歲春?
尋常人日人常在,只言明月無期待。
故人看月恒自新,胡月看人人事改?
也知盈缺本無情,無奈春來春恨生。
遠思隨波易千里,羅帷對影最孤明。
故人新月共裴回,湘水浮春盡日來。
黃鶴樓前漢陽樹,湘春城角定王臺。
休言月下新人艷,明年對月容光減。
鸞鏡長開亦厭人,燕脂色重難勝臉。
庭中桃樹背春愁,春來月落夢悠悠。
唯見迎春卷珠幔,誰能避月下江樓?
樓前斜月到天邊,樓上春寒非昔年。
遠水余光仍似雪,空山夜碧忽如煙。
如煙似雪光難取,明月有情應有語。
從來照盡古今人,可憐愁思無今古。
此詩作于清同治辛未(1871年)。人日為農歷正月初七日,這天又適逢立春,詩人面對一輪新月,詩興勃發,以這首七言排律訴說離愁別情,探討人生奧秘,更展示了春江月夜撲朔迷離、如畫如夢之美景。為此,此詩遂成時人傳誦一時之名篇。
凡詩中抒情,多先寫景,由景入情則情致更濃。此詩開篇即展現了一幅南國早春月夜圖。岳麓山下,湘江水邊,芳草萋萋,綿延不絕,江邊園中新柳綻綠,萬物更新。因詩中明示其時在夜晚,故江水、汀洲、草樹皆朦朦朧朧,恍恍惚惚,“暗生塵”,似披上一層煙霧。值此人日新春花草萌生之節候,作者行吟江畔,卻憂愁徘徊,倚欄垂淚,究竟緣由何在?詩中曰,乃“不逢人”之故。而作者低頭注視江面,那清澈如鏡的水中,有一輪新月倒映。詩至此,題中“人日”、“立春”、“新月”、“故情”已一一托出。春江、月夜、愁人亦次第而至。這八句,由遠及近,由大到小,由物至人,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了一個宜于抒情探秘的背景。
面對這一輪皎潔的新月,詩人不禁感從中來,引發出陣陣遐思冥想:“初春新月幾回新?幾回新月照新人?若言人世年年老,何故天邊歲歲春?”詩人的困惑面對著大自然,更與人生緊緊相連。自然界萬物冬去春來,周而復始,循環不止,而人卻是年壽幾何,歲歲老去,面對這勃勃春情,詩人深深感受到了短暫的人生與永恒的大自然間的巨大反差。也令人想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名句,詩人思索著,探究著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哲理。“故人看月”二句,又一次從月和人兩方面提出疑問:人們看月亮,總是那么皎潔美好,似乎一成不變,而為何月亮看人間,卻常有變故?作者深知,月亮之盈缺圓虧,本是自然現象,并無情感色彩,古往今來人們只是把自己種種感受與之聯系比附而已。諸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便屬此類;但盡管如此,他那隨著春色與月光而來的“春恨”卻無法抑制,難以排遣。
“遠思一以下十六句,正承“春恨”而來,為作者借思婦游子之傳統題材抒憶自己之“故情”,而著眼點正在思婦一邊。詩人不直說思婦之悲之愁,先借這如波似霧、無所不在之月光將其遠思夫君之深情彌蕩至千里之外,再點染閨中索居思婦之孤單凄清,然后展開想像翅膀,想見遠方故人此時與新月一道徘徊之情景,那不絕于縷的思情如同腳下湘江春潮滔滔不盡,日夜奔流。江水與月色,至此已融為一體,都化為綿綿離情,悠悠別思!詩中又以一南一北,路途遙遙的漢陽與長沙兩地喻思婦游子之天各一方,不得相會·黃鶴樓、漢陽樹在古人詩中常用以表達鄉愁懷歸送別題材,如唐代崔顳、李白諸作,定王臺亦為定王為望其母唐姬墓而建,作者將它們用入詩中,表達離情別恨,相思懷人之思,尤為妥貼,極易引起人們豐富聯想。“休言”四旬仍以思婦口氣為之,寫其青春易逝、容貌易改之哀。人生如寄,時光流逝,思婦頻頻照鏡,妝鏡為之生厭——其實,照見鏡中白發漸生,皺紋漸起之態,思婦亦已對鏡生厭,此厭實為鏡人兩相厭。此時,任憑如何梳妝打扮,涂抹胭脂也已難掩老態。年年的等待是年年的落空,這位思婦只有在悠悠春夢中,才能與夫君重溫舊情。終于,她惱怒于徒惹相思之月光,每當新春季節,便卷下珠幔,欲借此避開月色,以免觸景生情。然而,這月色又怎能躲避?樓前斜月照樣直灑天邊,依舊牽動情患,思婦之凄清寒寂也年甚一年。至此,這位思婦之哀痛,已渲染得淋漓盡致,而詩人借此所要億要抒之“故情”,亦已深含其中。
最后六旬是全詩意境最美,辭采最佳之處,乃神來之筆·極目眺望,這遠水波光粼粼,迷迷茫茫,恰似白雪;那空山隱隱,似有似無,又正如煙云。詩人真可謂丹青妙手,輕輕揮灑,便創造出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境界,以“雪”、“煙”兩字維妙維肖地點出春江月夜特有的幻化之美,也使這春江月夜更顯其恬靜幽美!這如煙似雪潔白輕柔的月光可見可賞而不可觸摸,而生成此神奇之境的明月如有情感,也定會賦詩吟句。詩人似已進入如癡如迷之心理狀態,遂對明月發此呼吁。他又不禁感嘆,這一輪明月自古至今,千百年來,照盡歷代之士,然月下之人的這愁這恨,又是古今皆同,難遣難除!作者以“愁思”作結,收束全篇,人們之思緒,卻仍久久陶醉于詩中那春江月夜美景之中。
王閶運為詩以好擬古著稱,此詩亦可見其效仿張若虛《春光花月夜》之痕跡,然這篇有真情實感之作藝術上的成功,卻使人看到了作者擬前人而能化,仿舊作而能變的一面。他嘗言“詩者,文生情。人之為詩,情生文”,作詩應“以詞掩意,托物起興,使吾志曲隱而自達”,要講究含蓄蘊藉,舒緩從容,貴在“筆妙度舒”(《湘綺樓說詩》),從此詩看,他下筆時是努力循此而作的。
這首詩以春、江、月、夜為抒寫背景,著力處尤在春、月,詩中“春”字凡十四見,“月”字凡十三見,全詩以春為緯,貫穿始終,以月為脈,通達首尾,可謂寫盡月夜之景,抒盡心中之情。詩中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匯成情、景、理交融無間之深邃邈遠意境,那空靈迷茫、惝恍撲朔之氛圍,那清新雅麗、婉轉流暢之文詞,給人以一種心醉神迷的藝術享受,故詩中那著意表達之“故情”,究竟實指何人何事,已退居次要,無足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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