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陳伯璣金陵·王士禛
東風作意吹楊柳,綠到蕪城第幾橋?
欲折一枝寄相憶,隔江殘笛雨瀟瀟。
這是一首懷友詩。陳伯璣名允衡,江西建昌人,著有《寶琴館集》。據王士禛《居易錄》記載:王士禛于揚州任推官時,陳氏客居金陵,數次過江來訪,王士禛安排他居古文選樓,料理招待頗周到。陳氏曾備加贊賞王士禛名篇《秋柳》,認為“元倡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諸名士和作,皆不能及。”(《漁洋詩話》)稱得上知音。是時,陳氏從揚州返回金陵已有年,當初春時節,“東風作意”吹綠了楊柳枝條,王士禛見柳而思人,遂有此作。
此詩第一句點出賦詩的媒介與當年分別的見證者即楊柳,第二句自然而然地引出分手的地點;第三句寫出由于回憶當年分離而產生的真誠愿望;第四句寫了愿望難以滿足而更加懷友的悵惘。文字不多,但感情變化曲折而有層次,懷友之情并不和盤托出,而是蘊含在東風、楊柳、殘笛、雨瀟瀟幾個鮮明可感的意象之中。初春了,東風似也解人意,著力有意地催綠了楊柳,提醒人們該是相思的季節了。“綠到蕪城第幾橋?”以設問句式提出,顯得別有情趣:楊柳該是綠到當年話別的橋頭了吧?南北朝詩人鮑照有《蕪城賦》,是當年登廣陵故城所作,“蕪城”即指揚州。詩之所以不寫“揚州”而用“蕪城”又別有深意。揚州曾有過“白楊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氣,簌簌風威”(《蕪城賦》)的荒蕪景象,而眼前“蕪城”綠柳飄拂,碧玉雕成,萬象復蘇,詩人思友之情亦隨草木一同復蘇、萌發了。于是就有了“欲折一枝寄相憶”的念頭。折楊柳贈別是古來風俗,詩人循此古風,欲折一枝而贈與友人,以寄相憶之情,這是很自然的,未足稱奇。但本句的意義承接和構思之所以顯得平平,正是為了突出下一句的神來之筆。“隔江殘笛雨瀟瀟”,這是本詩的精華所在,最能體現詩人所標舉的“神韻”究竟為何物,最耐人尋味:正當詩人動起相憶之念時,從長江的對岸,也傳來了斷斷續續的笛聲。這笛聲在此際出現,顯得多么發人遐思!或許,這是知心的好友心有靈犀一點通,雖然大江為阻,但他們心氣相通,好友已想到了詩人正在憶念自己,故雖然東風還只綠到蕪城,楊柳還未出現于金陵,他也為了回報詩人的相思,吹奏起了清越的長笛。若確是如此,詩人自該是激動萬分了,但在末句中,卻沒有絲毫激動的情緒,只有一片惆悵的煙霧:畢竟這笛聲是“殘笛”,被瀟瀟的江天細雨吹打成零散不成樂章了,詩人辨不出那是不是友人慣吹的曲子,也聽不分明笛聲里有怎樣的心曲包含著,他聞笛時的心情,也一如春雨一般迷茫惆悵。這樣的結句,使彼我的相思一隱一現,整首詩也顯得縹緲空茫,意境高遠了。
我們還須記得,本詩是寄給好友看的。因此,詩一要言明自己的相思之情,二又要讓好友讀后,不會怫然曰:“我豈不思子:我思子豈后于子之思我?”要是這樣,便不算知心友,只是泛泛交了。本詩的立意,在這上面顯得極巧妙,不是讓好友接到柳枝后再起相思之念,而是懸想自己“欲寄”時,好友已在同步地相思了;而因這畢竟是懸想,所以語意不定。可以想像,陳伯璣讀罷此詩,定會嘆服詩人用心的深長。
另外,我們應該注意到“隔江殘笛雨瀟瀟”未必是實景。如果說“雨瀟瀟”還可以視為詩人眼前所見的話,那么“隔江殘笛”顯然不是詩人所聞,而是詩人根據抒發感情的需要,化用了皇甫松《夢江南》“夜船吹笛雨瀟瀟”之句而虛構的情中之景、意中之象。王士禛“神韻”說主張“詩畫只取興會神到”(《帶經堂詩話》),即詩人或藝術家可以發揮想像,“神到”處可以心游萬仞,去捕捉主觀中的形象構成意象。本詩中富有神韻的“隔江殘笛”的藝術境界,若抽去虛構的“殘笛”,詩之“神韻”則消失大半矣!
上一篇:寄聰娘·袁枚
下一篇:紀夢(二首)·丘逢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