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吳偉業
秋風蕭索響空幃,酒醒更殘淚滿衣。
辛苦共嚐偏早去,亂離知否得同歸。
君親有愧吾還在,生死無端事總非。
最是傷心看稚女,一窗燈火照鳴機。
順治四年(1647),吳偉業的妻子去世,這對剛剛經過易代之痛的詩人來說,無疑又是一個巨大的精神打擊,因此國仇家恨都融鑄在這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詩中。
詩人與妻子一起度過了十幾個春秋,明崇禎四年(1631),吳偉業參加會試,得了第一名,當時有人以為科場有弊,明思宗親閱了他的考卷,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字,并特賜他歸里娶親,這在當時自然是一種殊榮,就此他與妻子郁氏結成了百年之好。然而,隨著明朝的覆亡,詩人的生活轉入動蕩,但郁氏始終是他忠實的伴侶,如在她去世前的兩年,詩人一家曾避難礬清湖,后一起回到老家,然誰知妻子竟過早地離他而去,怎不令詩人悲痛欲絕。
秋風起了,帶著寒意,給人以蕭索落寞之感,時時拂動著空蕩蕩的帳幔,像是有意撩起人的愁思。“空幃”已逗出人去樓空的悵惘,詩人再也見不到妻子那熟悉的身影,聽不到她帳邊的絮語。于是,他只能借酒去澆愁,但那綿綿不盡的愁思豈是酒可排遣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待到更殘夜闌之時,詩人不覺淚下沾襟,青衫盡濕了。這兩句刻畫人去樓空及自己黯然神傷的情景十分真切。郁氏是與自己患難與共的結發夫妻,遍嚐了半生的辛苦,卻過早地離開了詩人。然而等待自己的更是沒有窮盡的亂離和憂愁,所以詩人懷疑是否可應合古人所謂“死則同穴”的結局。梅堯臣的《悼亡詩》中就有“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之句,而吳偉業更深一層去寫,因為現實生活中的顛沛流離真使他擔憂自己不知會埋骨何處,“死則同穴”的愿望也未必能實現,這就比梅堯臣的詩句更為沉痛。同時,這三、四兩句中實已暗示了深深的家國之恨,世道亂離是令他飽嚐艱辛的根本原因,而在此困境中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就彌足珍貴了,但如今卻要他一人走完這漫長而艱辛的人生之路。所以五、六兩句更從國變之后自己的心理落筆,由悼亡而寫到了自己的處境。詩人親歷滄桑之變,作為一個曾受到崇禎皇帝殊恩的前朝遺臣,鼎革以后理應以身殉節,所以他自以為自己的茍活是愧對君父的。而如今死神又奪去了他相伴多年的妻子,因此他感到了生死的無常,似乎事事都令人生悲。“事總非”三字包括了國事、家事,既有國破家亡的幽憤,也含生離死別的悲傷。這樣就把個人的哀思與時代的悲劇緊緊聯系在一起,令詩意更為深廣。最后兩句忽然宕開一筆,以敘述代替抒情,說最傷心的莫過于看到幼小的女兒和那窗下燈伴妻子生前用過的織機。幼女與織機都是妻子撇在人間的遺物,然每一視之,便勾起詩人的無限悲傷。一個難以排遣的疑問在他心中盤旋:她為何如此匆遽地拋下這一切而離開人世呢?這兩句雖以幼女和鳴機兩個具體的物與人作結,卻更真切地表現了他對亡妻的思念。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真有“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潘岳《悼亡》)的情感。
吳偉業的詩一般造語整飭,詞藻華麗,喜用典故,甚至有晦澀之弊,他晚年自評詩曰:“縷金錯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處。”但這首七律卻能平平道來,淺淺寫出,不用典實,不假藻采,以極淺切的語言表現出極深沉的感情,在梅村詩中可謂之別調,可謂至情無文,卻不失為一首感人肺腑的言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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