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主題篇·君子與小人
〔精神訓〕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而不易其義①。殖、華將戰而死,莒君厚賂而止之,不改其行②。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③;殖、華可止以義,而不可縣以利④。君子義死,而不可以富貴留也;義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則直為義耳,而尚猶不拘于物,又況無為者矣!堯不以有天下為貴,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國為尊,故讓位⑤;子罕不以玉為富,故不受寶⑥;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于淵⑦。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⑧。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⑨;身至親矣,而棄之淵。外此,其余無足利矣。此之謂無累之人。無累之人,不以天下為貴矣。上觀至人之論,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
〔繆稱訓〕道者,物之所導也;德者,性之所扶也;仁者,積恩之見證也;義者,比于人心而合于眾適者也⑩。故道滅而德用,德衰而仁義生。故上世體道而不德⑪,中世守德而弗壞也⑫,末世繩繩乎唯恐失仁義⑬。君子非仁義無以生,失仁義則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無以活,失嗜欲則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懼失仁義,小人懼失利;觀其所懼,知各殊矣?!兑住吩唬骸凹绰篃o虞,惟入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⑭?!?/p>
人無能作也⑮,有能為也;有能為也,而無能成也。人之為⑯,天成之。終身為善,非天不行;終身為不善,非天不亡。故善否⑰,我也;禍福,非我也。故君子順其在己者而已矣⑱。性者,所受于天也;命者,所遭于時也。有其材,不遇其世,天也。太公何力?比干何罪?循性而行指⑲,或害或利,求之有道,得之在命。故君子能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⑳;不忍為非,而未能必免其禍。
君子時則進,得之以義,何幸之有㉑!不時則退,讓之以義,何不幸之有!故伯夷餓死首陽之下,猶不自悔,棄其所賤,得其所貴也。
〔詮言訓〕圣人勝心,眾人勝欲㉒。君子行正氣,小人行邪氣。內便于性,外合于義,循理而動,不系于物者,正氣也。重于滋味,淫于聲色,發于喜怒,不顧后患者,邪氣也。邪與正相傷,欲與性相害,不可兩立,一置一廢,故圣人損欲而從事于性㉓。
〔說山訓〕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㉔;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
〔泰族訓〕君子之過也,猶日月之蝕,何害于明!小人之可也,猶狗之晝吠,鴟之夜見㉕,何益于善!夫知者不妄發㉖,擇善而為之,計義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賴也,身死而名足稱也。雖有知能,必以仁義為之本,然后可立也。知能蹐馳,百事并行,圣人一以仁義為之準繩,中之者謂之君子,弗中者謂之小人。君子雖死亡,其名不滅;小人雖得勢,其罪不除。使人左據天下之圖而右刎喉,愚者不為也,身貴于天下也。死君親之難,視死若歸,義重于身也。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則小;身之重也,比之義則輕。義,所全也?!对姟吩唬骸皭疸┚樱蟾2换?sup>㉗?!毖砸孕帕x為準繩也。
先本后末,謂之君子;以末害本,謂之小人。君子與小人之性非異也,所在先后而已矣㉘。
〔注釋〕 ①晏子: 春秋時齊國大夫。崔杼: 春秋時齊國大夫。晏子與崔杼盟……: 事載《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和《晏子春秋·內篇雜上第五》,說崔杼弒齊莊公,脅迫諸將軍大夫盟誓忠于崔氏,晏子對天發誓只忠于社稷、不忠于權臣,崔氏用兵器威脅晏子,晏子“不易其義”。 ② 殖、華: 殖指杞梁,華指華周,均為齊國勇士。殖、華將戰而死……: 事載《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說殖、華為齊國攻打莒國,后被莒國包圍,莒人愛其勇武出重金勸降,殖、華不從,遂戰而死,所以說“不改其行”。 ③ 劫: 脅迫。 ④ 縣: 眩,引誘、迷惑的意思。 ⑤ 公子札: 即吳季禮,為春秋時吳王壽夢之子,封于延陵,故又稱延陵季子。公子札不以有國為尊……: 事載《左傳·襄公十四年》,說吳王壽夢死,嫡長子要讓位給有才德的季札,季札認為應由嫡長子嗣位,堅決辭讓,棄家隱耕。 ⑥ 子罕: 宋戴公六世之孫。子罕不以玉為富: 是說宋人得玉,獻給子罕,子罕辭不受;獻者說此玉經過鑒定是珍玉,子罕說:“我以不貪為寶,予以玉為寶,若與我,是皆喪寶也。不如人有其寶?!?⑦ 務光: 商湯時隱士。務光不以生害義: 事見《莊子·讓王》,是說湯想將天下讓給務光,務光認為湯取天下不義,辭而不受,并背負石頭自沉于廬水之中。 ⑧ 待: 依賴、憑靠。 ⑨ 佗: 通“他”。 ⑩ 比: 和。眾適: 合眾人的心愿。 ⑪ 不德: 不用德、不靠德。 ⑫ 壞: 俞樾認為應作“懷”,不懷仁愛之美。 ⑬ 繩繩乎: 小心翼翼的樣子。 ⑭ 《易》曰: 語見《周易·屯卦》的“六三”的爻辭。此卦的卦辭是說人處險難之境,不可有所往。即: 就、追逐。鹿: 喻利。虞: 掌管山林的官員。舍: 棄。吝: 難,危險。 ⑮ 作: 楊樹達認為“作謂創造”。 ⑯ 人之為: 楊樹達疑當作“人為之”。 ⑰ 否: 惡。 ⑱ 順: 楊樹達認為應作“慎”。 ⑲ 指: 通“旨”,旨意,志向。 ⑳ 必其得福: 王念孫認為應作“必得其?!?,與下句“必免其禍”相對為文。 ㉑ 何幸之有: 應是“有何幸”。 ㉒ 勝: 任。心: 本性、天性。 ㉓ 事于: 王念孫認為是衍文。 ㉔ 服: 佩戴,指被人們佩戴。 ㉕ 鴟: 貓頭鷹。 ㉖ 知者不妄發: 《群書治要》作“知者不妄為,勇者不妄發”。 ㉗ 語見《詩經·大雅·旱麓》。愷悌: 平易近人?;兀?邪僻。 ㉘ 所在: 王念孫認為“所在”當作“在所”。
【鑒賞】與古希臘把人分為自由民與奴隸,中世紀歐洲把人分為貴族、騎士與平民不同,君子與小人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社會對于人的兩種最為基本的劃分。雖然在最早的時期,君子指的是統治階層,小人指的是一般平民,這種劃分跟古代西方以社會等級為標準的劃分是類似的;但是,至少從先秦時代開始,君子與小人的判定標準就已經開始以德性為核心,只有有德性的人才配得上“君子”這個稱號,而只追求個人私利的人則被視為小人。正如我們在“信仰與幸?!币还澋蔫b賞中已經提到的,君子的一個主要特征是以“善”作為自己一切行為的最終目的,而小人則以滿足個人私利為自己人生的最終目的。這正如《繆稱訓》所說:“君子非仁義無以生,失仁義則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無以活,失嗜欲則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懼失仁義,小人懼失利;觀其所懼,知各殊矣。”這種以道德為標準劃分人群的做法,可謂是中華文明之所以配得上“文明”二字的一個主要原因,因為它極為鮮明地凸顯了“道德”在社會人生中的重大意義,促使人們隱惡揚善,學做君子。因此,我們今天閱讀《淮南子》中有關君子與小人這個話題的相關材料,就要從人生價值的高度、從中華文明之特質的高度,對古人的相關論述作一切己的思索,這樣才能對自己的人生發展有所裨益。
首先,在《淮南子》看來,君子與小人一開始都是具有同樣本性的人,只不過后來逐漸出現了價值取向的差異,君子堅守做人的本根,一切以“善”為先,而小人則以外在的名利作為人生最大的追求。這正如《泰族訓》所說:“先本后末,謂之君子;以末害本,謂之小人。君子與小人之性非異也,所在先后而已矣。”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君子“先本后末”,并不是說君子不要“末”,因為人生于天地間,總是有各種必要的、基本的欲利需要得到滿足?!跋缺竞竽敝皇钦f君子在行事的過程中不會以“利”害“義”,這種精神境界又被《淮南子》稱為“無累”。對此,《精神訓》云:“堯不以有天下為貴,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國為尊,故讓位;子罕不以玉為富,故不受寶;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于淵。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身至親矣,而棄之淵。外此,其余無足利矣。此之謂無累之人?!薄盁o累”也即不為名位、利欲所束縛,正如莊子所說:“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莊子·大宗師》)只有做到“無累”,人的心靈才能得到一種解放,才能始終堅守道義。
正是因為能夠做到“無累”,君子才能夠不為外在的禍福利害所動。《繆稱訓》云:“太公何力?比干何罪?循性而行指,或害或利,求之有道,得之在命。故君子能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不忍為非,而未能必免其禍。”姜太公與比干都是很有德行的人,但最后姜太公被周武王封賞到齊國,而比干卻遭商紂王剜心之禍,禍福不同,這被古人稱之為“命”。雖然命運不同,但姜太公和比干都不失為君子,因為他們的心境與行為都不會由于這種外在的禍福而改變,而只會依順于他們內在的道德本心。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君子最難得的地方,就在于能夠自覺地將“義”和“命”區分開來。一方面,“義”是可以由人的道德自覺心自作主宰而作出選擇的,君子認為這是人生的價值之所在,故應當努力實現之;另一方面,“命”是外在的客觀限制,是人所無法預料和決定的,因此君子不會為“命”所動、所累。于是,君子的生命活動方向最終就表現為努力實現其“義”的弘毅精神。也正是因此,君子能夠耐得住寂寞,不會因為不能顯達于世而不去行義:“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
由于君子行事的著力點在“義”而不在“命”,所以有時雖然是選擇了“義”,但卻往往會由于“命”的緣故而出現不好的結果,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好心辦壞事”;同樣,小人行事的著力點不顧“義”而只取“利”,但也會由于“命”的作用而出現一種好的結果,這也即“壞心辦好事”。對此,《淮南子》認為評價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主要是要看其一開始的志向,如《泰族訓》所說:“君子之過也,猶日月之蝕,何害于明!小人之可也,猶狗之晝吠,鴟之夜見,何益于善!”人無完人,君子雖然亦會有過錯,但他的過錯就像日月食那樣,暴露在外面并不去刻意掩飾,而且只是暫時性的,很快就會過去。
此外,需要補充的一點是,對一般人來說,大概由于天生材質及環境所限,畢竟會有智愚、賢不肖之分,如果人們拘于自己的這種有限性而不作一番變化氣質的工夫以求合于大道,則這種天生材質及環境的差別就可能會導致人們在實際處事當中有過與不及的偏差;并且,人的有限性還會造成人們有各種松懈怠惰的心理,以至于在義與利沖突的情況下趨利而舍義,或者對于道義的持守不能長久。大概正是由于這樣的一般民眾占到了社會的大多數,所以孔子曾頗為無奈地嘆惜道:“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道其不行矣夫”(《中庸》)。因此,由常人到君子必然有一個逐漸變化氣質的修養過程,但是,要想真正達到一個君子的標準其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要立志下一番“誠之”的工夫,必須有一種“擇善而固執之”(《中庸》)的敢于當下承擔的精神,唯有如此,才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人,也即《淮南子》所贊賞的“君子”。
在現今,人們雖然還時不時地把君子、小人的口號掛在嘴邊,但還是有很多偽君子、真小人,甚至相當一部分人還心甘情愿地去做一個真小人,這大概也是我們的社會風氣每況愈下的原因。當面對中華文明中君子文化所呈現出來的剛毅、果敢、行于大道之精神的時候,我們不能不因此而感到羞愧和淺薄。南宋大儒陸象山曾說,“人須是閑時大綱思量: 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于其中,須大做一個人”(《陸九淵集》)。人生于宇宙之間,匆匆而過,如滄海之一粟,如果只是庸庸碌碌,念念在“利”,精神即未免過于狹窄;只有磨礪心靈,使心境常如日月之明,念念在善,才能增加自己生命的厚度,亦不枉做了一次人。讀者諸君當勉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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