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文本篇·卷十八 人間訓
〔題解〕 人間之事,吉兇之中,徵得失之端,反存亡之幾也,故曰“人間”。
〔要略〕 《人間》者,所以觀禍福之變,察利害之反,鉆脈得失之跡①,標舉終始之壇也②,分別百事之微,敷陳存亡之機,使人知禍之為福,亡之為得,成之為敗,利之為害也。誠喻至意,則有以傾側偃仰世俗之間③,而無傷乎讒賊螫毒者也。
〔一〕 清凈恬愉,人之性也;儀表規矩,事之制也④。知人之性,其自養不勃⑤;知事之制,其舉錯不惑⑥。發一端,散無竟⑦,周八極,總一管⑧,謂之心。見本而知末,觀指而睹歸⑨,執一而應萬,握要而治詳,謂之術。居知所為,行知所之,事知所秉,動知所由⑩,謂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⑪,錯之后而不軒⑫,內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⑬。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⑭,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誹謗己者,心之罪也。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行發于邇者不可禁于遠。事者難成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⑮。《堯戒》曰:“戰戰栗栗,日慎一日。人莫蹪于山,而蹪于蛭⑯。”是故人皆輕小害,易微事,以多悔⑰。患至而后憂之,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也⑱,雖有扁鵲、俞跗之巧⑲,猶不能生也。夫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非神圣人,莫之能分⑳。凡人之舉事,莫不先以其知規慮揣度,而后敢以定謀㉑,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異也。曉自然以為智,知存亡之樞機,禍福之門戶㉒,舉而用之,陷溺于難者,不可勝計也。使知所為是者,事必可行,則天下無不達之涂矣㉓。是故知慮者,禍福之門戶也;動靜者,利害之樞機也。百事之變化,國家之治亂,待而后成。是故不溺于難者成㉔,是故不可不慎也。
〔二〕 天下有三危: 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祿,三危也。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三〕 眾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㉕,唯圣人知病之為利,知利之為病也。夫再實之木根必傷,掘藏之家必有殃㉖,以言大利而反為害也。
〔四〕 有功者,人臣之所務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㉗。或有功而見疑㉘,或有罪而益信。
〔五〕 事或奪之而反與之,或與之而反取之。
〔六〕 或直于辭而不害于事者㉙,或虧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實者㉚。
〔七〕 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親。
〔八〕 或無功而先舉,或有功而后賞。
〔九〕 義者,人之大本也。雖有戰勝存亡之功,不如行義之隆。故君子曰㉛:“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㉜。”
〔十〕 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
〔十一〕 仁者不以欲傷生,知者不以利害義。圣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㉝。
〔十二〕 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
〔十三〕 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
〔十四〕 圣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百射重戒,禍乃不滋㉞。計福勿及,慮禍過之㉟;同日被霜,蔽者不傷;愚者有備,與智者同功。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㊱,一指所能息也;唐漏若鼷穴㊲,一墣之所能塞也㊳。及至火之燔孟諸而炎云臺㊴,水決九江而漸荊州㊵,雖起三軍之眾,弗能救也。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多矣㊶。
〔十五〕 人皆務于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夫使患無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務焉,則未可與言術也。
圣人者,常從事于無形之外,而不留思盡慮于成事之內㊷,是故患禍弗能傷也。
〔十六〕 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
〔十七〕 或爭利而反強之㊸,或聽從而反止之。
〔十八〕 或明禮義,推道體而不行㊹,或解構妄言而反當㊺。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義者,眾庶之所高也。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嚴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于時也㊻。
圣人雖有其志,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
〔十九〕 物類之相摩㊼,近而異門戶者,眾而難識也。故或類之而非,或不類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㊽。
夫事之所以難知者,以其竄端匿跡㊾,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而以勝惑人之心者也㊿。若使人之所懷于內者,與所見于外者,若合符節〔51〕,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
物類相似若然,而不可從外論者,眾而難識矣,是故不可不察也。
〔注釋〕 ① 鉆脈: 鉆研、探索事理。 ② 標舉: 揭示。壇: 通“嬗”,演變、變遷。 ③ 傾側偃仰: 俯仰周旋。 ④ 制: 原則、法度。 ⑤ 勃: 通“悖”,違逆、荒謬。 ⑥ 錯: 通“措”。 ⑦ 竟: 盡。 ⑧ 管: 關鍵、中樞。 ⑨ 指: 指向、趨向。歸: 歸宿。 ⑩ 所秉: 這里指所依原則。知: 這里四個“知”,道藏本、景宋本作“智”。這里的“知”作知道的“知”,而非智慧之“智”。 ⑪ : 通“輊”,抵的意思,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說:“抵,即今低字。”“輊”本指車子前低后高,引申為“低”。 ⑫ 錯: 置、放。軒: 本指車子前高后低,引申為“高”,翹起。 ⑬ 內: 通“納”。尋常: 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尋,二尋為常,這里比喻窄小。窕: 細小空隙。 ⑭ 高、賢: 這里指推崇、贊譽。當動詞用。 ⑮ 突: 煙囪。 ⑯ 蹪: 顛仆、跌倒。蛭: 應作“垤”,小土堆。 ⑰ 易: 輕視、忽略。 ⑱ 惓: 危重。 ⑲ 扁鵲: 戰國時名醫,原名秦越人。俞跗: 傳說是黃帝時期的名醫,能“割皮解肌,扶脈結筋”。 ⑳ 莫之能分: 應為“莫能分之”。 ㉑ 知: 同“智”。揣度: 估量、推測。 ㉒ 許匡一根據王念孫意思將此句改為“曉然自以為知存亡之樞機、禍福之門戶”。“然”在“自”前,“曉然”指明白的樣子。“智”、“知”只可留一個,當“知道”講。 ㉓ 涂: 通“途”。 ㉔ 是故不溺于難者成: 楊樹達、何寧認為此八字為衍文。 ㉕ 利利: 前一個“利”為動詞,認為利就是利。病病: 前一個“病”為動詞,認為弊病就是弊病。 ㉖ 再實: 一年兩次結果實。藏: 通“葬”。“掘藏”即盜墓。 ㉗ 辟: 避。 ㉘ 見: 引起。 ㉙ 害: 王念孫認為是“周”字。周,“合”的意思。 ㉚ 虧: 指違逆不順、難聽的話。忤: 違逆、不合的意思。 ㉛ 君子: 應是“老子”。 ㉜ 語見《老子·六十二章》。 ㉝ 叕: 短。 ㉞ 射: 豫,備。滋: 產生。 ㉟ 勿及: 指對“福”不可貪求。過之: 超過限度。指對“禍”多加防備。 ㊱ 爝火: 一種用蘆葦做成的火把。在縹煙之中: 指小火把點燃時,火苗飄忽不定。 ㊲ 唐: 塘,池塘堤壩。鼷: 一種小老鼠。鼷穴: 鼠穴。 ㊳ 墣: 土塊。 ㊴ 燔: 燒。孟諸: 古代宋國的大澤名。炎: 燒,指蔓延。云臺: 楊樹達認為應是“云夢”。《爾雅·釋地》說:“宋有孟諸,楚有云夢。” ㊵ 九江: 指長江水系的各支流。漸: 侵、淹。荊州: 古代九州之一。 ㊶ 癰疽: 惡瘡名。浼: 污染。 ㊷ 無形之外: 指事物尚未形成之時。成事之內: 指事物已經形成之后。 ㊸ 爭利: 爭之以利。爭: 按下文內容來看,這里的“爭”是指極力勸止,故也可稱為“諍”。 ㊹ 體: 何寧認為當為“理”。推道理: 講述道理。 ㊺ 解: 解決。構: 糾紛。妄言: 荒誕胡亂的語言。 ㊻ 同: 合、和。 ㊼ 摩: 接近、聯系。 ㊽ 不若然而然: 王引之認為當作“若不然而然”。 ㊾ 竄: 隱藏。 ㊿ 勝: 蔣禮鴻認為“勝”當作“務”,借用為“瞀”,紛亂的意思。 〔51〕 見: 現。符節: 古時用作憑證的信物,用竹木或金屬做成,上書文字,剖分為二,各執其一,用時以兩半相合為驗。
【鑒賞】作者似乎感到社會險惡、世事難料,所以專門著《人間訓》一卷,以觀人之禍福利害之變,察事物存亡得失之跡,析變化細微陰隱之處,目的是想使人明白諸如禍福、得失、利害、存亡等均能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化,以便使人能在這讒賊邪毒的社會中仰俯世事、周旋應對,而不至于被中傷擊倒,能在這世事難料、險惡多變的社會環境中站穩腳跟。因此,本卷可以視作《淮南子》的處世哲學。
在這紛繁復雜的社會中,作者首先提出要知人、知事。只有“知人之性”,才能“自養不悖”;“知事之制”,才能“舉措不惑”,而不至于被萬惡的社會所吞噬。而這“人”與“事”相比,作者更看重人自身;因為在作者看來,紛繁復雜的世事中,禍與福的到來,均由人自身引起:“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
那么,怎樣才能避禍趨福呢?作者認為這與人的“心”、“術”、“道”相關,或者說掌握這“心”、“術”、“道”是人避禍趨福的根本和關鍵。首先,要明白這“發一端散無竟,周八極總一管”的“心”是人之主宰,所謂“使人高賢稱譽己者”是“心”的作用,“使人卑下誹謗己者”也是“心”的作用,正因為這樣,人就要對這“心體”作清潔,要使它“清凈恬愉”,無貪欲,這樣“自養不悖”也就可以省卻不少禍害。其次,要掌握“見本而知末,觀指而睹歸”的“術數”,這樣一旦瑣事雜事紛來沓至時就能用這種“術”使自己避禍而趨福。第三,能秉“道”行事處事,使自己“置之前而不輊,錯之后而不軒”,行其所當行,不偏不倚,不至于在多種勢力的夾擊下左右為難,這樣也能免卻不少禍害。作者認為掌握這“心”、“術”、“道”三者是人避禍趨福的關鍵。
其實,“心”、“術”、“道”三者并非是三種并行的處世方法,而是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系。一方面,因為“心”是人之主宰,所以注意“心”性修養,節制貪欲,依歸清凈恬愉的本性,是“術”和“道”得以產生的基礎。《莊子·人間世》在孔子與顏回關于“心齋”的討論中對此有十分深入的闡析: 當顏回要去衛國輔助衛君治國而向孔子辭行時,孔子問顏回準備以何策幫助昏庸的衛君和混亂的衛國,顏回首先回答了“術”與“道”方面的對策,孔子卻以“惡,惡可”對之,認為顏回的回答并未涉及問題的根本,進而提出“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的“心齋”,認為處于險惡的人間世,首先要把自己心中所沾染的各種邪念私欲打掃干凈,否則所謂的“術”與“道”只會淪落為人們逞其私欲的工具。也就說,只有心先清凈了,“術”與“道”才能得其正。但另一方面,《人間訓》所主張的清凈之“心”,并非如后來的某些佛教流派所主張的空無一物;恰恰相反,在《人間訓》看來,清凈之“心”不但不“空”,而且有著恰當地應對天地萬物人間百事之復雜變化的能力,在此,“術”與“道”實際上也就構成了“心”的功能實質。具體來說,“術”也即“心”的預見力、策略、膽識,以能充分認識紛繁復雜的世事而加以處理;而“道”也即在“術”的基礎上知道事物的“所以然”和“所當然”之后,“心”依其當行之道而行的實踐能力。就此而言,“心”、“術”、“道”三者實際上也即在紛繁復雜的人間世當中,能夠保持一顆虛靜之心、對世間的各種事象體察入微,從而得其當行之正道,知行合一,不為外物所牽引的一種實踐智慧。
作者在本卷通過大量人間事象的列舉,極力強調了世間禍福得失變化的復雜性,如“事或奪之而反與之,或與之而反取之”;“或直于辭而不害于事者,或虧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實者”;“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親”;“或無功而先舉,或有功而后賞”;“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或爭利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等等。然而,由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當面對如此復雜的人間事象時,作者并未喪失原則,讓我們做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恰恰相反,作者認為只有保持虛靜之心,不動聲色,冷靜貞定,葆有一顆寬廣博大的心胸,方能夠以靜制動、以簡馭繁、以正壓邪,從而在根本上防止禍患的產生。
正是基于此,作者提出:“義者,人之大本也。雖有戰勝存亡之功,不如行義之隆。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義者,宜也。只有做事得當,合于正,得其宜,方才是處世行事的標準;而功利往往會牽引人過情縱欲,喪失本我,因而不能作為處世的標準。在作者看來,“天下有三危: 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祿,三危也”。沒有德性,卻不正當地謀得其功名利祿的人,距離禍患也就不遠了,這也即是作者所說的“大利而反為害也”。
當然,上述得事之宜的“義”與某些俗儒主張以“仁義”統天下還是有差別的。前者乃是強調人間事象的變動性,主張隨時隨事而求其宜、得其正;后者則是妄圖以一成不變的規則作為行事的守則,并要求人們僵化地執行。所以作者在這里所引的第十八段文字中說道:“或明禮義,推道體而不行”,“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于時也”,在不當的時機固執僵化地推行仁義,其實恰恰是不得其義(宜),因而便會造成“身死國亡”的大禍。也是因此,“圣人雖有其志,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圣人雖然有高遠的志向,但由于在亂世無法推行其仁義之道,所以能夠獨善其身也就不錯了,兼濟天下的理想也只有暫且先存于胸中了。
作者還把上述隨時隨事而求其宜、得其正的思想主張精辟地概括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所謂“敬”,也即要在內心對于天道正義保持一種誠敬的態度,只有如此才能不為邪念私欲所動搖,才能正其“心”、得其“術”、行其“道”;所謂“慎”,也即對于世間萬象要能夠體察入微,對有些不好的苗子要百般預防、層層戒備,這樣災患也就不易產生。換言之,人要多些憂患意識,少些盲目樂觀;人對“福”不可想的太多、追求過分,而對“禍”的發生則可多作假設以便防備,這樣就可以減少災禍患難的發生。誠如作者所說:“人皆務于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殊不知最好的救患方法是使禍患無從生起;禍患無從生起,那么也就用不著救患之備時的“留思盡慮”、手忙腳亂和慌慌張張。而且,這種使禍患無從生起的做法遠比去阻止業已形成的禍患容易,只是人們都不能夠做到“敬小慎微,動不失時”,卻往往被外在的功名利祿所牽引罷了。
最后,作者又從“事”的一面強調了事物本身難以識辨,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犯錯:“或類之而非,或不類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之所以會出現這類現象,主要在于事物間有時候“物類相摩”、“竄端匿跡”、“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迷惑人心,使人難以識辨;而其禍根則在于人的狡詐虛偽,善于偽裝。因而生活在世間的人就更加要小心謹慎,仔細審視觀察周圍的一切。同時,作者也借此再次呼吁:“若使人之所懷于內者,與所見于外者,若合符節,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如果每個人都能夠得其正而行其義,誠于內心而躬身踐之,那么我們的人世間也就不會這么混亂昏暗了。
總而言之,本卷以人間的禍福、吉兇、得失、存亡等為中心,一方面說明了人應當敬于天道、慎于人事,節制私欲,行其所當行之道,只有如此才能寧靜安定,得其天年;另一方面也提示人們對于世間的險惡要保持一種警惕戒慎的態度,以免遭遇無妄之災。作者雖然深感社會險惡、世事難料,但仍時時不忘以道義為本,顯示了作者去利行義、以正制邪的處世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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