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歐陽修·伶官傳序》原文、賞析、鑒賞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2〕!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3〕。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4〕,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5〕,燕王,吾所立〔6〕,契丹與吾約為兄弟〔7〕,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8〕!”莊宗受而藏之于廟〔9〕。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10〕,請其矢〔11〕,盛以錦囊,負而前驅(qū)〔12〕,及凱旋而納之〔13〕。
方其系燕父子以組〔14〕,函梁君臣之首〔15〕,入于太廟,還矢先王〔16〕,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17〕,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18〕;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fā),泣下沾襟,何其衰也〔19〕! 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 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20〕
《書》曰〔21〕:“滿招損,謙得益?!睉n勞可以興國〔22〕,逸豫可以亡身〔23〕,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24〕;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25〕,而身死國滅〔26〕,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27〕,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作《伶官傳》。
〔1〕本篇選自《新五代史·伶官傳》,是《伶官傳》的序文。五代(公元907~960),指唐宋之間的五個封建王朝,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歐陽修在英宗治平四年以后被貶為地方官,參照薛居正奉詔修《五代史》的史料,刪繁就簡,撰寫了《新五代史》。伶官:古代指宮廷中授有官職的樂師和演戲藝人?!读婀賯鳌酚涊d了唐莊宗李存勖(xu)寵信伶官景進、史彥瓊、郭門高等人敗亂國政的史實,“序”是對這一史實進行論述、總結經(jīng)驗教訓。(歐陽修生平,見宋詞部分)
〔2〕盛衰之理:國家興盛衰亡的道理。天命:上天給人安排好的命運。封建統(tǒng)治者把自己得政權說成“受命于天、奉天承運”。古代的史學家把這種觀點視為正宗,極力鼓吹,歐陽修針對宿命論的觀點提出不同看法,強調(diào)了事在人為的重要作用。
〔3〕原:究其本源。莊宗:即后唐第一代皇帝李存勖,西域突厥族,世為沙陀部酋長。其祖父朱邪赤心歸唐,賜名李國昌;其父李克用因助唐鎮(zhèn)壓黃巢起義有功,被唐昭宗封為晉王。李存勖繼父位,后滅梁稱帝,建都洛陽,威震四鄰,自此貪圖享樂,重用伶人,不理朝政,在位僅三年就在屬下叛亂中中箭而死。
〔4〕世言:人們傳說。晉王:指李克用。
〔5〕梁:指后梁太祖朱溫。朱溫本是黃巢起義軍首領,后投降唐,與李克用一起鎮(zhèn)壓黃巢起義有功而被封梁王。朱溫曾經(jīng)設計謀害李克用,后二人又為擴充自己勢力互相爭斗,結下世仇。
〔6〕燕王吾所立:燕王,指劉仁恭,原為盧龍節(jié)度使李匡威手下,后投奔李克用。李克用幫劉仁恭出任檢校司空、盧龍節(jié)度使。但劉仁恭后來背叛李克用,并打敗了李克用前來討伐的軍隊,投奔了朱溫。劉仁恭之子劉守光依靠朱溫被封為燕王。這里稱劉仁恭為“燕王”是作者追記之詞。
〔7〕契丹:北方的一個部落,首領耶律阿保機。唐哀宗天祐四年,李克用與阿保機在云州(大同)東城結為兄弟,約定共同舉兵攻打梁。阿保機歸后背叛協(xié)約,和梁國訂立了共同舉兵滅晉的協(xié)約,因此受到李克用父子的極端仇恨。
〔8〕爾:你。其:語助詞,表命令。乃父之志:你父親報仇的心愿。
〔9〕廟:李克用的祠堂。
〔10〕從事:侍從的官。少牢:古代祭祀用的供品,一豬一羊為少牢。告廟:向先人報告情況。
〔11〕請:求取,表示對先人的尊重。
〔12〕負而前驅(qū):背在身上,走在隊伍的前面。
〔13〕納之:把箭送回廟里。
〔14〕方:當。系:用繩索捆綁。燕父子:指劉仁恭、劉守光父子。組:繩子。公元913年,李存勖攻下幽州,俘獲劉仁恭,后又抓住劉守光,把父子二人一同押至太原,獻于李克用陵。
〔15〕此句指公元923年,李存勖稱帝,國號唐。他親自率兵攻梁。梁末帝朱友貞自知難以保全,便命令侍衛(wèi)官皇甫麟殺死自己,皇甫麟從命后自殺,李存勖將此君臣人頭用木匣盛著返回國都。函:木匣,用作動詞,用木匣盛。
〔16〕還矢先王:把箭還給先王,意思是告慰李克用的亡靈,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遺志。
〔17〕仇讎(chou):仇敵。
〔18〕一夫:指皇甫暉。莊宗同光四年,魏博駐兵貝州(今河北清河),不得回鄉(xiāng)(鄴都)。當時謠傳李存勖已被皇后殺死,京師已經(jīng)大亂。士兵皇甫暉等人思鄉(xiāng)心切,便發(fā)動叛亂,夜間殺死魏博,攻入鄴城。后來其他將士趙太、王景戡、李嗣源等人都相繼叛變。
〔19〕“倉皇東出”諸句:李存勖遣蕃漢馬步總管李嗣源討伐鄴都亂軍,李嗣源到鄴都后,部下作亂,逼他自立為王,于是轉(zhuǎn)兵到了汴州(今河南開封)。李存勖由洛陽發(fā)兵攻打李嗣源,不料前軍與守糧軍相繼投奔李嗣源,無奈之下李存勖即命回師。剛出兵時,率領二萬五千人,回師到汜水時,有萬余人離散。李存勖回師洛陽至石橋西,置酒悲涕,對諸將說:“卿輩事吾以來,急難富貴靡不同之,今致我至此,皆無一策以相救乎?”諸將百余人都截發(fā)置地,發(fā)誓以死相報。君臣相對痛哭一場。何其衰也:為什么衰敗呢。
〔20〕抑:或。本:推究本源。跡:事跡。
〔21〕《書》:指《尚書·大禹謨》。
〔22〕憂勞:憂思操勞。
〔23〕逸豫:安逸享樂。
〔24〕舉:全,所有的。爭:抗爭,抗衡。
〔25〕數(shù)十伶人困之:據(jù)《新五代史·伶官傳》說:李存勖“好俳優(yōu),又知音,能度曲”。稱帝后迷戀伶人,驕傲懈怠。縱情聲色。伶官出入宮廷擅權納賄,作威作福。伶官郭門高在李存勖回師洛陽眾叛親離之際,率領部下作亂,攻入皇城興教門,李存勖擊殺數(shù)十百人,中流矢而死。
〔26〕身死國滅:李存勖死后,李嗣源入洛陽即位,史稱后唐明宗。李嗣源是李存勖的養(yǎng)子,雖為沙陀族,但不同姓,無任何血統(tǒng)關系。所以歐陽修說李存勖身死國滅。
〔27〕忽:一寸的十萬分之一叫“忽”。微:一寸的百萬分之一叫“微”。忽微:均為極小的數(shù),此指極細微之事。
歐陽修沖破“天命”思想的束縛,由李存勖從盛到衰的史實,得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結論,對于宋朝的時政很有借鑒意義。
這篇史論性散文先亮觀點,再述史實,最后以議論收束,緊緊抓住盛、衰兩方面,層層推進,一組組強烈的對比為文章渲染出一種思辨的哲理氣氛。語言上大量運用嘆句、問句,一唱三嘆,增強了文章的抒情性。文筆曲折,有“歐如瀾”之說,寫李氏父子盛時如排山倒海勢不可擋,衰時狂瀾既倒無法挽回,氣勢大起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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