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賀新郎賦水仙》詠水仙詩鑒賞
辛棄疾
云臥衣棠冷。看蕭然、風前月下,水邊幽影。羅襪生塵凌波去,湯沐煙波萬頃。愛一點、嬌黃成暈。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陣。待和淚,收殘粉。靈均千載 《懷沙》 恨,記當時、匆匆忘把,此仙題品。煙雨凄迷僝秾損,翠袂搖搖誰整? 漫寫入、 瑤琴 《幽憤》。 弦斷 《招魂》無人賦,但金杯、的皪銀臺潤。愁殢酒,又獨醒。
這首詞是辛棄疾閑居帶湖(今江西上饒境內)時的作品。孝宗淳熙八年,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撫使的辛棄疾因為積極倡導恢復事業,與朝中茍安妥協派不相協調,受到了彈劾,被免去官職,于是他便到風光幽美的帶湖閑居。這個時期的作品雖然多寫山水閑適或草木花卉,但卻不免激蕩著他憤激不平的感情波濤。這首詞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詞的開頭:“云臥衣裳冷”一句,以擬人手法虛寫水仙出塵絕俗的風神,這是以杜甫詩入詞。杜甫《游龍門奉先寺》一詩中有句曰:“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明楊慎解釋后一句說:“……‘云臥’乃倒字法,……臥云則空翠濕衣,見山寺高寒,殊于人境也。”(見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一)。王嗣奭在《杜臆》中又解釋說:“人在塵溷中,真性淪隱,若身離塵表,其情趣自別。而又宿于其境,對風月則耳目清曠,近星云則心神悚惕。”可見,起首這句詞亦花亦人,借杜甫之詩,夸張地描繪出水仙高標的風韻,又表現出詞人自己去官之后;寄情山水,如出塵表的清曠閑適之趣。接下來幾句詞則轉入對水仙花的實際描寫:“看蕭然、風前月下,水邊幽影。”“蕭然”,凄清冷落之態。“水邊”是直寫水仙生長的環境。詞人先鋪陳出水仙所處的清幽孤寂之境,然后勾勒出水仙特立不群的姿態。“幽影”二字精妙傳神。它是風前月下,冷清境遇中水仙花特有的姿態。當然也隱寓著詞人自己的影子。是他自己當時處境的曲折寫照。此后兩句則著力描寫水仙花輕盈皎潔的風姿神彩:“羅襪生塵凌波去,湯沐煙波萬頃。”前句化自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兩句。極寫水仙輕盈柔美之態。后句顯出辛詞的本色,表現出雄奇闊大的意境:這水仙花不是生長在池中或小小的盆里,而是沐浴在萬頃煙波之中。“煙波萬頃”,顯出水仙處境之清曠。“湯沐”二字以人寫花,句新意美,自是辛詞“雄奇”的本色。“愛一點、嬌黃成暈”一句,則由描寫水仙姿態轉而描寫花芯。水仙花以白瓣黃芯為多,所以詞人稱花芯之色為“嬌黃”。同時“愛”字別具匠心,它使水仙具有人的性靈,越發使人覺得它柔美可愛。詞境也隨之顯得新奇可觀。這一句之后:“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陣。”又進而描寫水仙花的多情之態。“相逢曾解佩”一語用的是《神仙傳》中的典故。此書中載:“江妃二女,游于江濱,逢鄭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解佩與之。行數步,空懷無佩,女亦不見。”詞人用此典故,一是突出了水仙花的“仙”氣,同時又表明此花的多情,所以詞人說:“甚多情,為我香成陣。”“香成陣”,極言花香之濃,這正是多情的具體表現。其實,詞人寫水仙花對自己多情,實際上是詞人對水仙多情,因為在詞人看來,水仙的處境特別是它那高標的風韻與自己十分相似,故爾“同氣相求”,十分愛慕。“待和淚,收殘粉。”這是上片最后兩句,詞人推進了一步,著重寫自己的情懷:水仙凋落,色衰香殘,多情的詞人帶著淚水收拾它的殘粉。因為水仙花在某種程度上帶有詞人自己的影子,它的凋謝,自然會使詞人傷懷的。
下片一開頭,詞人因水仙而涉想屈原,詠花而兼詠古,是有所寄托的:“靈均千古《懷沙》恨,記當時、匆匆忘把,此仙題品。”《史記·屈原列傳》載:“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乃作《懷沙》之賦。”在詞人看來,“披讒遭黜”的屈子,一腔幽怨,因為匆忙,忘記了為水仙題品。如果不是這樣,他不僅會喜愛水仙之高潔,而且一定會為它題品的,因為水仙的高標風韻,實在有似屈子“深思高舉,潔白清忠”之風。實際上,詞人不單單是借屈原來抬高水仙的地位,也有借此自高自賞的意思。 既然屈原這知音之人忘記了為水仙題品,那么,它自然會產生無人知賞的苦悶與煩惱了:“煙雨凄迷僝秾損,翠襪搖搖誰整?”“僝秾(音chanzhou),愁苦煩惱之意。“僝秾損”意謂煩惱太甚,以至于形容憔悴了。“翠袂”原意是綠色衣袖,此處是指花葉,這兩句詞明寫水仙的凄苦煩憂之狀,實則是寫自己如同屈原那樣因“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史記·屈原列傳》)而產生牢騷與不平。這種煩惱與不平又無人能解,因此只好“漫寫入、瑤琴《幽憤》”了。琴調有《水仙操》,晉嵇康有《幽憤詩》。詞人覺得只有借《水仙操》來為水仙,實際上是為自己抒發嵇中散一樣的幽憤了。可即使這樣,還是令人絕望:“弦斷《招魂》無人賦,但金杯、的皪銀臺潤。”《招魂》是屈原作品名,此處映帶上面《懷沙》一句。“金杯”明寫水仙花狀,而實指酒杯,楊萬里《千葉水仙花》一詩有序云:“世以水仙為金盞玉臺。蓋單葉者甚似真有一酒盞。深黃而金色。”“的皪”是光亮、鮮明的樣子。 “金杯的皪銀臺潤”暗指飲酒行樂,沉迷不醒之事。 這兩句的大意是:即使用琴曲《水仙操》來抒憤,但誰能理解、誰能同情呢?楚國壯士殉國有屈原為賦《招魂》,而水仙凋謝,我的一腔幽憤有誰理解、有誰同情、有誰理會呢?人們只知飲酒行樂,朝野一味茍安妥協,有誰明察我之忠誠呢?“愁殢酒,又獨醒。”這最后兩句詞更為深切沉痛。 “殢(音tì)酒”,即病酒,困酒之意。這兩句化自屈原《漁父》一文,此文中寫屈原在江畔對漁父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表明自己不合時宜的高潔品格。此處詞人正取此意,以屈原自比。同時又有力地嘲諷了茍安妥協、昏庸無能的南宋朝廷,深刻揭示出當時社會的危機。
這首詞充分體現了辛詞的主要特色:境界雄奇闊大,格調悲壯激烈。縱橫豪宕,沉郁頓挫。如上片中“湯沐煙波萬頃”一句,既雄奇、又清曠,給人極為深刻的印象。下片中“靈均千古《懷沙》恨”、“漫寫入、瑤琴《幽憤》”、“弦斷《招魂》無人賦”、“愁殢酒、又獨醒”等句,既沉郁頓挫,又不失其悲壯,既幽怨蒼涼,又不失其縱橫豪宕,實在是稼軒詞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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